4月6日,追悼会结束后,杨达瓦的骨灰被送往县南部一处山腰间安葬。一路上,拉起挽联送别的民众面向车队高喊,“英雄走好”。


曾与杨达瓦有过交集的人,回忆起这个中年人。这名在木里“3·30”森林火灾扑救过程中牺牲的烈士,在村民的交谈中鲜活起来。有人见过他从火场归来时,脚上磨出的水疱;有人见过深夜空荡的街道上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在空闲时,会陪着妻子一起下楼买菜。


东朗乡绒佐村的贫户困偏初达瓦特意给县里写了一封信:“这几年,达瓦局长陆续帮助了我家5000多元,还传授我致富技术,我们家却没有给过局长一点东西,因为他从来不要。”


白色的经幡挂满山头。站在墓旁的一名木里县官员说:“希望再也不要有这样的英雄。”


这是杨达瓦穿了近20年的球衣,磨破后他当做背心穿在里面。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不管工作多累 回到家他总是笑脸


43码的运动鞋、180号的迷彩服、藏式上衣及西装裤,杨达瓦的遗物被逐一放入墓旁火堆中焚烧。侄女卓玛(化名),将一件褪色的黄色球衣捏在手里,留到最后。这件左胸前印着“7号林业”字样的球衣,领口、袖口都已经磨破,“他穿了近20年。”


1988年,16岁的杨达瓦进入西昌林业技术学校学习,毕业后分配至木里县林业局(现为林草局)。青年时期的杨达瓦,爱打篮球、喜欢唱歌。那件破了的球衣,卓玛在2000年就见他穿过,后来被当作背心,穿在最里面。


“现在工作很忙,他很少打球了。”卓玛曾经住在杨达瓦家里,往往她起床时,“幺爸”已经上班,周末还经常加班。到了晚饭时间,给他打电话,得到的回答经常是,“不用等我,你们先吃。”


2017年从凉山州盐源县考入木里县林业局的朱剑华,在2018年被安排下乡扶贫前,都住在林业局的办公楼楼上。几乎每个晚上,他都能看到杨达瓦的办公室里亮着灯。“白天经常外出,或者下乡,晚上回来后才能整理材料。局长可能还要看文件做批复。”


杨达瓦的办公室,位于二楼楼梯口。办公桌上摊开的文件,几乎占满了桌面,正前方的墙面上,贴着“木里县森林防火重点火险区”的地图,标注着各乡消防水池、专业扑火队驻地及短波台、中继台(无线对讲系统)、瞭望台的位置。


“防火、扶贫的工作都很紧,特别在木里县,森林覆盖率全国县域第一,山路崎岖。林业局的对口扶贫乡东朗乡,距离县城270多公里,开车要7个小时,去一趟,往往要在村里住上两三天。”木里县林业草原局退耕办主任邓武喜与杨达瓦有30年的交情,年前,他还曾跟这个没有一点官架子的局长开玩笑说,“你当上了局长,怎么越来越瘦了。”


“不管在外面工作多累,回到家他总是笑脸。”卓玛称,她从未见过杨达瓦将工作上的情绪带到家里,“我家虽然也在县城,但是我们几个孩子,都喜欢住在‘幺爸’家,他对我们特别好。”


侄子杨杜基记得,2013年9月,他到一千多公里外的达州入学时,是杨达瓦送他去的。路上,“幺爸”告诉他,“我们是农村走出来的孩子,与人相处不要傲气,也不要觉得抬不起头。”


杨达瓦的办公桌。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最后一次通话 无法兑现的赴约


回到木里县工作的杨杜基,与杨达瓦最后一次通话是在3月30日。那天是周六,杨杜基询问“幺爸”有没有时间,约他一起散步聊天,这曾经是两人常有的聊天方式,近几年却少了很多。“他说在忙,让我帮他把西裤洗洗。家里电磁炉坏了,让我带出去修。”杨杜基回忆。


“他一直都很忙,可有些话,我早就想跟他说。”杨杜基说,他那天打电话给“幺爸”,就是想劝他多抽时间休息。


30日下午,在西昌学习的卓玛也曾与“幺爸”通了电话,得知杨达瓦周一要在西昌开会后,两人约好次日要在西昌见面。


3月30日晚10点左右,杨达瓦背着装有帐篷的双肩包,乘车前往雅砻江镇立尔村。同行的,还有川林五处驻木里森林管护站派驻到木里县森林草原防火指挥部防火办公室的邹平。


31日凌晨4点,川林五处驻木里森林管护站主任与邹平通话,那时候他们已经到达雅砻江镇立尔村。木里县森林草原防火指挥部副指挥长呷龙,当天中午12点多接到了杨达瓦的电话,那时一行人已经到了半山腰,“说手机只有一点信号,给我打个电话,让我做好调度指挥,领导好局里的工作。”


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三中队二班班长李玉兵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同行的人中,那个穿着军绿色迷彩服、皮肤黝黑的藏族汉子,是木里县林草局局长杨达瓦。


据凉山州新闻办公室4月1日通报,3月31日下午,扑火人员转场途中,遇山火爆燃,30人遇难。


木里县林草局自然保护中心办公室主任陈川事后说,其实杨达瓦不必上山打火,他是主动申请去火场一线的。


在杨达瓦眼里,保住这片森林,或许才能保住当地百姓的收入。木里县林草局副局长刘兴林记得,杨达瓦每次下乡扶贫时,都会先讲讲林子对老百姓的重要性,“保住这片森林,才能保住松茸和虫草。”在东朗乡驻村扶贫的朱剑华介绍,当地百姓50%以上的收入,都是来自采摘松茸和虫草,一旦起火,这些菌类可能5年内都不会重生。


民众自发送别杨达瓦。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当地民众给杨达瓦送来的酥油灯,在家中点亮。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摄


众人接英雄“回家” 希望不再有这样的英雄


4月4日,杨达瓦的骨灰从西昌运回木里县殡仪馆时,天已暗了下来,站在龙钦北街两侧等待的人,排起500米的长队。他们手拉黑色挽联,胸佩白花,“接达瓦回家”。当地仅有的50多辆出租车,在下午5点已全部停运,司机们加入了送行的队伍。群众拉起的黑色挽联中,大多写道“沉重悼念 救火英雄”。


曾与杨达瓦有交集的人,在哀悼中回忆起这个中年人。他们中有人见过,杨达瓦从火场归来时,脚上磨出的水疱;有人见过,深夜空荡的街道上,他一个人的身影。有人说,他上山时会主动帮灭火人员背上东西;有人说,他在空闲时,会陪着妻子一起下楼买菜。东朗乡绒佐村的贫困户偏初达瓦写了一封信:“这几年,达瓦局长陆续帮助了我家5000多元,还传授我致富技术,我们家却没有给过局长一点东西,因为他从来不要。”


载有杨达瓦骨灰的车队,缓缓驶入殡仪馆后,排队等待的人向道路中靠拢,并涌向位于山坡上的殡仪馆,“嘛呢”的诵经声裹着哭声,淌入山下。这个被两条主街贯穿的小县城,降下半旗、停下了所有的娱乐活动,有人把头像换成了蜡烛,有人找到他家,送去代表祝福的酥油灯“祭奠达瓦”。


藏语中,达瓦是月亮的意思,代表着纯洁。凌晨,海拔2000米的木里县,抬头可见星月,前来悼念的人陆续散去,皎洁的月光下是道路两侧绿植上扎满的白花。


4月6日,杨达瓦的骨灰被送往县南部的一处山腰间安葬。一路上,拉起挽联送别的民众面向途经的车队高喊,“英雄”、“走好”。


他的妻子,至今不能接受。一个人在卧室里,茶饭不进。家属们不敢再提起关于杨达瓦生前的事,怕她还未走出伤痛,又再陷入伤痛。


诵经声中,当地群众送来的上千条哈达和杨达瓦的衣物,相继放入墓旁的火堆里燃烧。白色、黄色、军绿色在火中,最终都焚成黑色。


站在墓旁的一名木里县官员说,“希望再也不要有这样的英雄。”


新京报记者 程亚龙 文

编辑 刘军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