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6日,赵生文与同事一起爬上了湟水河上的文苑桥,查看桥下和岸边排污口。受访者供图


8月25日,胡立才用探地雷达摸排湟水河边地下管道。新京报记者 邓琦 摄


8月25日,排查人员展示,湟水河一排污口水质超标。新京报记者 邓琦 摄


8月25日,胡立才(左一)和同事在湟水河边取水快速检测。新京报记者 邓琦 摄


8月26日,窦全瑞在湟水河支流摸排水管。受访者供图

  窦全瑞站在河水中,裤腿卷到膝盖。

  他俯身摸着一根藏于水中的水泥管,一步步顺着管道摸到几十米外的河对岸。

  继渤海、长江之后,黄河流域也迎来史上最大规模排污口排查。8月24日,生态环境部组织的黄河流域入河排污口第一批试点地区现场排查工作正式启动。包括窦全瑞在内的300余名环保排查人员在青海和甘肃集结,利用APP、水陆空齐上阵等方式,对黄河流域进行全面“摸底”。

  此次黄河流域排污口排查将岸上和水里打通,终结环保人不下水、海洋人不登陆、水利人不上岸的局面。

  多年来,黄河流域水污染问题突出。2019年,黄河137个水质断面中,劣五类水占比达8.8%,明显高于全国3.4%的平均水平。

  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已上升为重大国家战略。中共中央政治局8月31日召开会议,审议《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规划纲要》。会议指出,要把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作为事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千秋大计,要因地制宜、分类施策、尊重规律,改善黄河流域生态环境。

  上阵

  爬桥下河吊绳索

  8月26日,西宁11排查组组长窦全瑞与组员在南川河(湟水河支流)边,发现了一根水泥管。

  水泥管一端露于岸边,被泥沙覆盖大半,延伸的其余管道则藏于水面之下。

  窦全瑞怀疑,这是在水里偷着排污。

  在判断河水深度后,窦全瑞脱鞋下水,摸着这根水泥管,淌着河水一路到河对岸。尽管将裤脚卷到膝盖,水深处仍淹到大腿。

  到达对岸后,窦全瑞发现此管道用作引水灌溉农田,并非排污口。

  “这次排查要求有口必查,不遗漏任何一个可疑排口。”他说。

  一周下来,窦全瑞这组一共完成119个排口,其中核查APP推送的疑似排口91个,新发现28个。

  同一天,来自甘肃省武威市生态环境局天祝分局的赵生文,为排查排污口则爬上了桥。

  青海西宁城北区文苑桥下奔涌的湟水河,是黄河上游的重要支流。

  8月下旬正值汛期。赵生文说,当时看到湟水河边树木茂盛,加上汛期水位高、水流快,他们无法到岸边查看排污口情况,所以选择爬上文苑桥下方的拱形桥梁,以便看清桥下有没有隐藏的排污口。

  汛期的湟水河水汽足,上桥前,赵生文用脚探了探桥面,有些打滑。他想了个土办法,在桥下踩踩土,土里有沙,增加鞋底摩擦力。随后与两名同伴慢慢爬上近20米高的桥梁。

  “排查组多次强调排查时务必注意安全,但时间紧任务重,没多想就上了。”事后回想,赵生文才感到后怕。

  找了半小时,由于河岸树木太多,看得不太清楚,赵生文不甘心,三人又下了桥。赵生文拿出绳索往腰上一系,绳索另一端系在岸边栏杆上,抓着绳索往下吊了十余米,到桥下近距离看了个遍,又找了半小时。最终确认,这座桥下没有排污口。

  “从之前经验看,一些重点岸段的桥下、林下和水下往往是排污口集中的地方,我们称之为‘三下五处二’,只有到现场看才放心。”赵生文说。

  像窦全瑞、赵生文这样的排查人员,还有300余人。他们来自黄河流域的山西、内蒙古、河南、陕西等7个省份和8家生态环境部系统单位(黄河流域局、海河流域局、淮河流域局、华南所等)。其中,参与青海排查的有132人。

  这次人员进场前,生态环境部组织各地用无人机180架次,对排查范围进行全覆盖航测,形成了20多万张影像照片,影像分辨率0.1米,花了整整3个月完成无人机航测和解译,建立了可视化数据分析平台及手机APP系统。比如,湟水河排查范围内,12个工业园区、39个水源保护区以及多个历史排口位置,在APP系统上一目了然。

  无人机+大数据,是一级排查。无人机发现的所有疑似排污口、敏感点位、重点点位(如工业企业)以及历史排口位置等,逐一甄别录入排查APP系统,合计有5310个疑似点位,作为此次现场排查的靶向目标。其中,青海省1823个,甘肃省3487个。

  300余名排查人员将对APP推送的5000余疑似点位,逐一排查核实。

  无疑,这是一次全盘摸底行动。

  断点

  对不上的排污

  黄河流域排污口排查,迫在眉睫。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是我国重要的经济地带,“黄河宁,天下平”。

  多年来,黄河流域水污染问题突出,基础设施不足、用水粗放、超标排污等问题,直接影响黄河流域水生态环境质量。

  生态环境部黄河流域局副局长连煜接受新京报记者专访曾谈到,黄河水资源开发已突破警戒线,近30年间黄河鱼类种群数量减少约一半,濒危保护鱼类资源减少超六成,强化流域生态环境监督和推进制度建设迫在眉睫。

  不过,如果不掌握排污数据,治理无从谈起。

  生态环境部华南所研究员陈尧纳闷,黄河流域陆上排放量跟河里纳污量一直对不上,是个断点,“这次干脆彻底来摸个底。”

  此次黄河排查首批试点涉及山西(汾河流域)、甘肃(黄河干流段)、青海(湟水河流域)3省12地市(州),共计三千多公里排查岸线。首批试点中,甘肃和青海试点于8月24日率先启动,用一周时间“拉网式”排查,摸清青海西宁湟水河和黄河干流甘肃段排污口底数。

  这次来青海,易仲源和同伴们随身带了藿香正气水,准备大干一场。他是生态环境部华南研究所应急中心工程师,此前曾参加渤海和长江排污口排查,是个一线排查“老手”。

  湟水河是黄河上游的重要支流,在西宁内过境92公里,被称为青海的母亲河,此次排查范围还包括12条湟水河支流。

  “黄河入河排污口有多少?排到哪里?谁在排?排的是什么?”8月24日上午,黄河入河排污口现场排查培训会上,生态环境部副部长翟青一次性抛出这几个问题。

  他指出,这几个疑问,是需要掌握的关键性、基础性问题。只有真正摸清排污口底数,才能进一步梳理分析问题及成因,开展治理。

  “这是对黄河的一次全面体检。”翟青说。

  遇阻

  寻找地下排管

  马建家就在湟水河边。小时候他对湟水河的更多记忆,是河边成堆的垃圾。到他十几岁,河边垃圾成堆才有所改观,近些年明显好转。

  马建说的情况也被排查组“偶遇”。

  8月25日下午,排查攻坚组来到一工业园附近,一条河道吸引了他们的注意。河两岸绿树成荫,野薄荷香味扑鼻,与此形成反差的是,河道已断流,河道中间和岸边遍布垃圾。

  生态环境部华南所应急中心工程师胡立才和同事们取了桶水快速检测,氨氮偏高,初步分析是生活和养殖污染。胡立才拿出手机拍照、定位,把这条河登记为排污问题。

  “为了保护流域水环境质量,我们一般把这类汇入河流的沟渠登记为排污口,以推动解决水污染问题,主要为了给水环境质量进行兜底。”胡立才说,这类情况在个别地区比较普遍,由于基础设施不到位,垃圾、污水收集设施没有跟上,造成乱堆乱排。

  黄河流域污染有其特殊规律。

  西部地区城市工业“先有厂后有园”,工业聚集区与城区无缝衔接、相互交叉,坐落在各处山谷中,往往还有河汊沟渠贯穿而过,有时会出现雨污混排。一些未纳管的生活污水及部分工业废水由雨洪口、沟渠直排入河。还有一些沿河灌区,用水习惯比较粗放、大引大排,对水质也会产生不良影响。

  在此次摸底中,排查组特意提醒排查人员留意环绕、穿过园区的河沟以及园区内桥梁两侧。

  溢流排污也让排查组逮个正着。

  8月25日下午,在城郊一居民区外,相隔数十米两个排口正汩汩往外冒水,肉眼判断水质浑浊,站在排口附近,臭味扑鼻。由于管道深埋地下,单靠排口,难以判断水的来源。

  胡立才拿出了排查“法宝”——探地雷达。这个类似小推车的机器,利用天线发射和接收高频电磁波,能准确探测地下管道的分布纹路。胡立才推着探地雷达来回摸几遍后,果然,这地下有问题。排查人员初步分析,直排水是附近居民区的生活污水,无任何处理经雨水管道直排湟水河。

  胡立才在排口下方取了两桶水,通过标准色卡比对,含量超标,水质为劣五类。按照地表水质量标准,地表水分为五类,一类地表水适用于源头水、国家自然保护区,二到五类水质逐渐变差,五类地表水适用于农业用水区及一般景观要求水域。劣五类顾名思义,水质差,污染程度超过了五类水。

  当地人员介绍,由于附近居民日益增多,生活污水纳管超负荷,导致污水溢流至雨水管直排湟水河。近期拟新建倒虹吸过河管,将区域污水分别就近分流接入湟水河南岸的排水箱涵,预计年内完工。

  对接

  一场“直给”的座谈

  启动现场排查前,排查组详细分析了黄河排查的难点,这份“排查重要问题的汇报”,列了数十个要点,五千余字。

  生态环境部华南所研究员陈尧介绍,在黄河流域,水资源匮乏和粗放式发展之间的矛盾仍比较突出。

  例如用水大户——企业,普遍实施污水回用,日常不外排。但是,定期会排高浓度尾水或污泥,雨洪季节可能会雨污混排。另外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部分企业会将渣土尾矿堆在山沟里并不做防渗,雨洪季节面源污染物会顺泄洪渠、雨洪口入河。

  为了直接了解当地需求,带着排查发现的问题,8月26日上午,排查组和西宁市生态环境局来了场面对面座谈。

  此次西宁排查城市组组长、华南所应急中心主任虢清伟开门见山:希望了解“十四五”期间湟水河保护的思路,以及大家对排查和下一步整治有何建议。

  西宁市生态环境局局长马晓瑜坦言,当地在湟水河保护方面,依旧缺技术。这次把排口查清了,未来计划利用技术手段管理整个河段,如何更科学、高效地管理,希望获得技术指导和专家智库的支持。

  有人提到“九龙治水”的难题,排查组专家回复:排查后,会组织专家和当地一起研究,帮着科学诊断,把各方面力量动员起来。

  有人提出了资金困难。

  西宁生态环境局副局长王宁长期分管水环境,他直言,西宁在发展过程中承载着很大的压力,“十二五”和“十三五”期间,在排污管网建设资金上,存在缺口。他建议,关于环保工程应该进行系统整治,避免环保工程争取不上环保资金的情况。

  会上还谈到了一些双方公认的困难。比如,航拍技术不足、环保人力不够等。

  虢清伟在会上表示,排污问题和城乡基础建设息息相关,通过摸清底数,可以针对薄弱环节更加精准做好生态环境保护工作。“这是一次全面摸底,排口全部登记上是兜底,主要为了后期解决问题。”

  马晓瑜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改善湟水河水质最基础的,是排污口数据,这次借力解决老大难问题,应备加珍惜。

  破局

  换打法的治理

  一边是成倍增加的排污口,一边是担心问责的官员。

  2019年,生态环境部分批分步完成长江流域、渤海海域的入河入海排污口排查工作,共发现长江入河排污口60292个,是之前(1973个)的30倍以上,渤海入海排污口18886个,是之前掌握情况(718个)的26倍。

  针对地方官员担心被问责的问题,生态环境部相关负责人明确,这次排查具有普查意义,不作为追责依据。“现在重点是着眼未来,真抓工作、解决问题,只要行动起来,一并解决问题,就是好的,要真正把各方的思想和办法统一起来,摸清底数,建立底账,持续推进解决,切实改善流域环境质量。”

  从渤海、长江,再到黄河,我国水生态环境整治的思路开始转变。

  陈尧认为,机构改革打通了岸上和水里,结束了环保人不下水、海洋人不登陆、水利人不上岸的局面。从渤海开始,人们在摸索整治经验一点点往前走,不再是宏大的规划从上而下,而是从试点开始一步步全面推开,把握节奏、扎实步伐。

  相比渤海和长江,这次排查更注意地方需求和对地方帮扶。生态环境部牵头建立了协调帮扶工作机制,各协调帮扶组将分赴各地,协助做好技术方案、航测范围划定等工作,协调解决相关技术问题。

  这次排查人员也更得心应手。胡立才介绍,排查组考虑到新人上手时间问题,此次排查教材比之前有所优化,教材尽可能简单明了,把更多的功能集成在排查APP上。同时,把一些要点口令化、卡片化,把工作任务条例化。

  例如,排查组制作了现场排查60字诀:装软件、熟悉它,下地图、离线查,进场前、路优化,疑似点、不落下……每天晚上召集排查人员碰头,分析经验和教训,如果有小组提前完成任务,再帮助别的组继续排查。

  “如果实在有困难,我们还有三级排查兜底。”胡立才说,无人机是一级排查,此次人工徒步是二级,三级是专家组攻坚。前两级无法攻克的任务,将交由专家、利用专业设备逐个击破。

  与渤海、长江一致,此次黄河将延续“排查、监测、溯源、整治”四个步骤,力争用2-3年左右,完成黄河流域排污口整治,而今年工作重点是完成排查任务。

  “在摸清底数的基础上,要更加精准、科学、依法治污。”虢清伟认为,要给地方预留合理的整治时间。“城乡基础设施建设需要时间,特别是地下管网建设需要一个周期,必须给地方留出时间。”

  生态环境部此前也强调,排查工作禁止“一刀切”,也禁止层层加码,要尊重客观规律,要给地方留出时间,不能急于求成。

  9月21日,黄河排污口第二批试点将启动,对汾河流域1388公里岸线进行排查,涉及山西省6个城市。

  一周后,易仲源将马不停蹄奔赴500余公里外的太原,开始新一轮排查。

  年内,排查人员的脚印将遍布整个黄河流域,绘制成排污谱系图。

  新京报记者 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