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雕像其实一开始是有名字的,所有的雕像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都有自己的名字,只不过取名字的方法较五花八门。比如手里握着一个圆圆扁扁的东西的叫掷铁饼者;模仿别人的样貌复制出来的干脆就以被模仿的那个人的名字命名或叫谁谁谁的像;更有甚者那叫个威武霸气,只是稍微曲曲膝盖、捏捏手指,就可以冠上“持矛者”的名号。

雕像曾经还见过一位叫思想者的,当时他刚从烈火里淬出来,浑身上下都带着足以灼伤人(大概也不是人)的温度,连周遭的空气丢像是被翻炒过了好几遍。而思想者竟然给他了一种八月的艳阳里大雪纷飞的错觉,他不禁问:“您这样一直坐在这么个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真的能思考出什么来吗?”

思想者足足沉默了十几秒才给出回答:“对于明天,我闭上眼看它,堵住耳听它,合上嘴求它,我们全身上下都被这样腐朽的东西给封住了呀。哪会有时间了解自己真正所感知到的是什么呢?”

好吧。雕像觉得自己和这位大哲学家已经被时代的鸿沟分隔在两个不同的频道里了。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正准备去其他地方逛逛时,思想者忽然又喊住了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雕像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是吗。”思想者喷出一团带有厚重灰尘味的笑,雕像觉得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划过了一道狡黠的光,“就在刚才,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思想者顿了顿,雕像没有说话,所以他便接着往下说:“你很漂亮?”

雕像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为什么?”

“你的心是热的,你是我们当中万里挑一的异类。”

 “心?”

 “人类一直都是这么称呼的,我觉得那应该就是在脖子以下的身体中的一样东西。他可以坚硬过任何一块金刚石,却又比昂贵的黄金还要松软;外表像璞玉那样纯白无瑕,但藏在里面的漆黑又能和黑夜浸润过的宝石媲美。据说它还会以同一个频率永远地跳动下去。可惜我们打从撞碎烈火枷锁的那一刻起,心也就跟着埋葬在里面了。”思想者说着说着似乎是累了,他向来都是容易疲惫的。雕像看着他从灰扑扑的石桌上拿下一柄长长的,类似烟斗的细管。他的眼底已经没有任何光芒,光芒在他的指缝间,又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来。

“只有你,只有你的心依旧有着温度我只要看一眼就能感觉出来。”

不,那估计只是因为我才从火里蹦跶出来,热到让你产生幻觉了,雕像想。他当然不会相信这种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这太荒唐了,就连那种哄骗小孩子的水果糖都只有一层拙劣的包装。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辩解一下:“我没有感到我的身体里有任何东西在跳动。”

“那是因为雕像的心是不会轻易跳动的。”思想者说,“它一般要等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到临死前才会跳动一次。心跳太多次的话不好,容易变冷。”

  雕像闭上了嘴。

“你不该留在这里,你不属于我们。外面的世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等你哪天发现自己的心变冷了,到时候你才真正算得上我们这样的雕像。”

思想者说着,张开嘴想要笑,到最后却变成一个大大的哈欠。雕像本来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但话语在唇边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他往门外走的时候身后发出咯吱咯吱生锈的低笑。当他走到门边时笑声又消失。他回过头,思想者还保持着方才跟他说话的姿势,好像是睡着了。顿时整个房间只剩下一缕薄烟颤悠悠地向上飘着。


2.

雅典娜和雕像是在同一时间从火里一起走出去的,雕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她。雅典娜不像是刚被烧出来的,这归咎于她眼眶里镶着的过期蜜糖般的铜珠,看上去貌似已经干涸很久了,折射着低矮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灯光。奇怪的是,雅典娜仅看了雕像几眼就别开了视线,表情说不上厌恶,却也绝对不能认为是友好。不过雕像很喜欢雅典娜,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个人(或许也不能算作人)应该是雕像中姿色的佼者,是那些玻璃下永不褪色的颜料画。

“你很美。”他曾经对雅典娜说。

“美?”雅典娜有些吃惊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随即恢复了惯有的冷淡模样,“第一次有人这么说我,小不点,可惜你看错了,我可没有你美丽。”

“但你不应该才是我们中最漂亮的吗?”

雅典娜的表情松动了些许,她露出一个含有红色水粉味的苦笑:“你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个样子吗?”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那只不过是因为真正的雅典娜就长这个样子罢了,我就是一个复制出来的残次品,戴着别人的脸披着别人的画皮,到最后的下场却只有被关在一个玻璃牢笼里孤独终老。每一次我照着油腻的镜子时都会告诉自己,我这样的雕像要多少有多少。我逃进了火里,因为我身上唯一有价值点珠宝快把我压到窒息了。可有什么用呢?当我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你独一无二,所以你身上的光永远比我明亮。越美的食物,越容易将人灼伤。”

雅典娜眼睛里的铜珠开始像巧克力那样融化,于是她整张脸的妆都花了,或许这也是她努力变得独一无二的一种方式,雕像想。他突然发现这里所有的雕像都是奇怪的——包括他自己,而思想者充其量只是个被异类排除的可悲另类。雕像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雅典娜叹了口气,有松松垮垮的风从窗户里灌了进来。

“你不需要道歉。”她说。

3.

雕像有时候会偷偷溜出工厂,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太无聊了。

这一次出去的时候,天色黯淡了不少,看样子像是黄昏,可是在天空中却找不到太阳,压下来的便是沉甸甸的,温柔的灰色。最后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将这个城镇与外界分隔开的是一条黑色的河流,那黑色并不是灰尘堆砌出的黑,而是澄澈的,满载着星星的碎片,如同打翻了一整瓶的墨水。

河岸对面的大门上挂着巨大的牌子,雕像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只是躲在夜晚的帷幕里开始偷偷接触人间。他走过彩色石砖路时有两个小孩子跑到他面前,手里拿着晶莹剔透的水果糖,糖果是美的,糖纸撕开的声音像是暖炉中慢慢翻滚的火焰。雕像想:这样圆润又灼烫的珠子含在嘴里,他们是否还能肆无忌惮地说话呢?他不敢说话,也不得而知,因为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孩子们又在雕像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三角旗,色彩缤纷,和牵在方方正正暖黄色建筑之间绳子上饰物一模一样。他拉扯几下旗子,觉得很奇怪,刚才被小孩子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有一种快要融化的错觉。

“可是那群人还没有我的膝盖高。”雕像嘀咕道。

他拐过石砖精巧排列的道路,小孩子在前面跑着,整条街道的空气里,都是欢声笑语。雕像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即使他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然后他发现路面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暖红色的地毯,和他在工厂里走过的油腻腻的地毯形状相差无几,但是明显干净了不少。附近的水井上趴着一只慵懒的花猫,旁边摆着一架巨型机器,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在用细细的木棒卷着云朵大小的棉花糖,孩子们都聚在不停涌出的喷泉下吹着泡泡,透明的圆球随风悠闲地沉浮着,有几个泡泡碰到雕像的身体又炸裂。此起彼伏的水柱间站着一个天使雕像,通体细白,手里捧着一条精雕细琢的橄榄枝。雕像抬起头向他打了个招呼,可是天使雕像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雕像继续往前走,夜色慢慢垂了下来,当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周围的灯忽然全亮了。路过的行人时不时会有几个停下来打量雕像几眼,他们的目光刺得雕像有些不自在。但没有人像刚刚那两个小孩那样上来摸一摸雕像,他们似乎都太过匆忙了,顾不上低头行走以外的事。

雕像浑身披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晕,他发现前面有一块黑压压的地方,凑近看才发现是紧挨着的人群,他们争先恐后地在模糊的人群之间推挤着。雕像不动声色地站在一位女士后面,借着身高优势,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人群尽头的全貌。

那是一个用木头搭起的舞台,上空正对着松软的黄色月亮,可倾泻而下的光却是银白色的,酒红色的幕布掀开了滑稽卷起的边角,四面八方的镁光灯缓缓亮起,吞噬黑暗。用各色积木搭起的高台上站着一个小丑石像,积木高台的尽头是手指深的糖衣。小丑石像的脸上戴着瓷白色的面具,红色的颜料在面具上涂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又被灯光漂白得完美无缺。他身上披着一块柔软的,同样是红色的布,遮住了他的手和脚,给人一种瞒天过海的优雅与神秘。雕像想,这也是他们的同类吗。

小丑石像身体的两边都系着闪闪发光的金绳,上面挂满了纸糊的星星和月亮,也都闪着光。欢快的背景音乐毫无征兆地冲出舞台上华丽镁光灯的包围圈,飘散入无边的夜晚里,再被风声与人们的掌声扯碎。雕像看到小丑石像开始旋转,那块显眼的红布也跟着飞了起来,积木以极大地幅度晃动着,摇摇欲坠——他的却掉落下来了,却依旧保持着高速旋转的姿势,如同横冲直撞无法停下来的猛兽,从舞台的这边滑稽地滚到那边,撞碎了所有立着的悬挂的装饰品,最终停在了一片狼藉的积木中央。

人群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声。

这委实不算是一次成功的表演,但是人们的反应却超乎雕像的预料——事实上,因为皮肤材质原因,雕像对痛很不敏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感觉不到疼痛。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小磕小伤。雕像本来想问一问前面的女士,可惜的是人群又以极快的速度作鸟兽散。舞台的幕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降下了,霎时整条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好像除了偶尔的几声猫叫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雕像一动不动站在那,盯着舞台看了好久。就在他也想离开的时候,舞台里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几秒后,幕布下面拉开了一个缺口,从缺口里浮出来的先是面具磕损的一角,紧接着,小丑石像蹦到了雕像面前。

雕像问:“演出是失败了吗?”

“不,是很成功的演出。”小丑石像带着那个笑容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实话说,你身上的彩旗很好看。”

雕像这才想起他忘了把那一长串彩旗摘下来,他问:“你想要吗?”

“我有很多这样的旗子,多到可以绕住整座城镇的楼房。”小丑石像原地旋转了一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这样戴着就特别好看。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那些东西会让我的眼睛失去辨认万物色彩的能力。但我不得不说,你很好看。”

“为什么每个人都说我很好看?”

小丑石像笑了:“可能是因为我太丑了吧。”

“你为什么一直要披着身上的布?”

“这不是布,是东方的丝绸,我以前在马戏团里偷来的。披上这块布的话可以让自己更加引人注目,还可以用来掩饰很多东西。每个事物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它就像是赌石里露出的一点翡翠绿,引诱人想去一探究竟,我记得一位声名显赫的国王被推上断头台的时候,就用一件颜色相似的外套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丑陋的恐惧。世界上没有无缝的天衣 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把它藏起来。”

小丑石像说着,转了起来,像一块陀螺。

“为什么你要不停地转呢?”

小丑石像没有回头,他一直在绕着一个旋律旋转着,连投在地上影子都模糊不清地与他共舞,不过他的声音依然可以清晰地落在雕像耳边,没有快乐抑或是悲伤,只有理所当然的解释。

“这个城市很美,不是吗?大家都在转,开心地转着,悲伤地转着,昨天也在转,今天还在转,所以明天也要继续转下去。”


4.

后来小丑石像死了。

死了,就是碎了。从星星月亮的红色舞台上摔下来,变成一摊破碎的颜料,美丽随着唱诗班孩童的歌化作明亮的河沙流走,再也找不到方向。他碎的那一瞬间,人群爆发的欢呼等于他以往演出的总和。

雕像站在一边,一个小孩仰起头问被黄昏孤立在路边的雕像:“雕像先生,你不想回家吗?”

雕像依旧保持着人们赋予他的滑稽的姿势,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脸上布满了雨水和尘土的混合物,像是幼稚孩童随性涂鸦的杰作。他站在那儿,暮霭昏昏沉沉地从锈迹斑斑的肩上滑落,伴随着一声挣扎过后的疲倦叹息,一同落在硬冷的石砖地上,了无踪迹,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它们曾经存在。

“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雕像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那,我送你回去呢?”

“不用了,谢谢你。”雕像低头对小孩说,“我也该走了。”

他去找城门口的石狮子。

石狮子的眼睛被海风洗过,是一种咸咸的,柔软的黑色,像极了雕像第一次来到白银湾时看见的夜晚,只不过没有星星。他无端想起了思想者的眼睛。

雕像忽然问:“这个世界美丽吗?”

石狮子转头看他。

雕像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这根本不是一个温柔的世界。”

“但它却是由温柔的人类创造出来的。”石像说。

雕像又问石狮子:“这个世界还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吗?”

石狮子反问他:“你想被这个世界容下吗?”

雕像无言。

“我一直都在等,等到这个世界上所有雕像都可以不受铁房子的束缚,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忖着自己会不会被判下烈火焚化的极刑。任何时候可以看到太阳捻制的蓝天和星辰,而不用委曲求全地蹲在玻璃框的藏身所里幻想着厚重窗帘背后的画面。完美的无须被当成马戏团的走兽,瑕疵的也不必引颈受戮。他们可以不再惧怕伤害与背叛,从无悲无喜的面具下,从死气沉沉的背景板中走出来。”石狮子说,“我一直都在等,等到太阳由清明变为混沌,星沙失去力气被黑暗吞噬。他不来,你会过去吗?”

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过了足足一个世纪,然后他笑了。

“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走不动了。”

石狮子问:“孩子,有人说过你很美吗?”

“有。”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以前的话被一些人随便叫过。”雕像苦笑一声,“好像也无非就是什么‘自由’之类的吧。”



尾声

最后人们在一个黑夜里从黑色的河水中打捞出了雕像的躯壳。每一块古老而不朽的石头上都缠满了娇艳欲滴的玫瑰,还有五彩斑斓的贝壳和遥远的白色的细沙。有人注意到他身上还有一段破烂的彩旗,小孩们好奇地围了上去,大人来不及赶走。

“爸爸!爸爸!快看啊,这是磁铁吗?”

“别闹,多脏啊!快扔了。”

“我不!它明明那么好看。”

海面像果冻,雨水含在夜空的咽喉。那颗心已经成了一块冰冷的金属薄片,也可能是不知名的一块生动的铁。总之,它落在了一个小孩温暖的手心里,似乎是被烫到了缘故,黑色的边缘顿时像面包屑那样扑簌簌地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融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


散文组 作者:黄可轩  作品ID :1001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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