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记得儿时家里阳台上紧贴着窗户和墙壁的大储物柜,约莫有半个成人那么高。六岁的孩子屈腿坐在那里,背脊恰可以抵在后面的墙壁上。她喜欢在夏季的雨天爬到上面,看灰色缥缈的云薄薄地平铺在天上,背后却透着隐隐的光亮,像是包裹着冰的棉花。只要窗户一打开,她招招手,风就像一群雪白的鸽子簌簌地飞进,填满了整个屋子,连带着那盆芭蕉也随着轻轻晃动起来。

二年级的小西在作文里写到“雨天的芭蕉很好看”,老师问是怎样一种好看,她想了半晌,说:“是它在白墙上的影子,有浓有淡的,很好看。就像用墨水变稀了画出来的那样。”老师于是惊喜地挑起了眉毛:“诗中有‘芭蕉叶大栀子肥’,小西是和诗人一个水平了。”她回去后独自洋洋得意了许久。

这么说来小西记忆里的好事,大多发生在雨天。她曾在雨天遇见一只好脾气的流浪猫,买到一条最喜欢的花裙子,吃过最好吃的半个西瓜或是碰到一个笑起来最好看的男孩。这一切是因为恰恰都发生在雨天,还是因为雨天才美好,小西分不清。但是她愿意相信雨天是老天爷送给她的礼物,而且是独一份。

然而今年的夏天却很少下雨。午后的柏油马路蒸腾着热气,把路边栽的月季花熏得越发鲜艳,却要活活地把小西给闷死了。街上的行人大多在阴凉处避暑,唯有一个女人快步地走着,穿着桃红色的防晒服,鸭舌帽阴影下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孩,穿着白色雪纺上衣,理应是十分好看的,此时却被汗浸湿黏在了后背上,反倒有些狼狈。女孩三步并两步地走,想要和女人一排,可是每追上就又落下一点。这样的追赶让女人更加心烦了,她加紧步伐走到了大巴旁。

小西不知道妈妈为什么生气了,她只能压着委屈加紧步子跟在妈妈后面。好像从更早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妈妈比小西走路的速度永远快一截,往往出门走在路上小西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还记得以前老师给他们读过一篇文章,说父母舍不得把背影留给孩子,总要在他们背后才安心。她听着听着就哭出声来,老师还说小西一定深有体会。可拉倒吧,她想,我是因为体会不到才哭的。

因为有很多小朋友,车上的气氛十分热烈,他们七嘴八舌谈论着旅行团今天的行程。小西却一个人静静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编玻璃丝。忽然旁边一个阿姨探过头来:“您家孩子多大了?”

“二年级。”

“哦哦,在哪个学校念书?”

“B市X小。”

“哇这小学可不容易进。我看她文文静静的,学习一定很不错吧?”

妈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成绩一般,却闷得很。”

小西本来想冲阿姨打招呼的,听到这话赶紧又把头低了下去。绕弯、穿进、打个结,两根玻璃丝扭在了一起。

“唉,要我说啊别给孩子那么大压力,以后能养活自己不就完了。我看她老坐在座位上,要不和我家姑娘玩玩?哎茜茜!过来这有个姐姐你们俩认识一下,她就比你大一个年级。”

从前排跑过来一个辫子扎在头顶的女孩,拉着小西就坐到前面去了,她就这么落在了小朋友堆里。他们怪敬佩地叫她“姐姐”,然后继续七嘴八舌地聊天,从中午的菜多么难吃,到食堂的菜多么难吃,到最后甚至比拼谁在餐盘里遇到的苍蝇最大。小西在里面只闷头忙活自己的。晚上到酒店的时候,她成功退出了小朋友的联合国,又默默一个人坐在那玩自己的了。妈妈走过来的时候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晚上躺在酒店的床上,小西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说:“妈妈,陪我聊聊天好吗?”

妈妈说:“和其他小朋友聊天不好吗?”

小西被吓了一跳:“现在哪有其他小朋友?”

妈妈闷闷地笑了一声,这是几天以来妈妈第一次笑,小西也在黑暗中悄悄笑了。可妈妈紧接着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那在大巴车上为什么不说话呢。”

“我和他们不熟啊。”

“可是老师说你在学校也不怎么和同学说话……”

“老师让分组讨论的时候我没说话,但小报都是我做的呀。”小西有些骄傲地说。但妈妈没有表扬她,反倒是不说话了。就在小西快要睡着的时候妈妈又说道:“今天晚饭的时候大家都争着背诗,你为什么不站起来在大家面前背一首呢,我记得课本上那些你都背得挺好的。”

“你看那个茜茜,她的一张嘴多甜啊,周围的叔叔阿姨都喜欢她。难道小西不想和她一样被喜欢吗?”

“还有早上吃自助的时候,我记得也是她帮大家拿的碗和筷子。”

“唉,小西你要是和茜茜一样懂事妈妈就不会这么累了。”

这回小西又睡不着了,原来妈妈喜欢的是茜茜。

第二天更热了,小西都不想出门,但妈妈说今天的景点才最好看,叫什么黄山。绿山蓝山钻石山我也不想去,小西嘟囔着。

“你要是不去我就把你丢在这了哦。”

小西噘着嘴走到门外,正好遇到茜茜,昨夜的失落又回到了心头。不能不去黄山,不然妈妈就该被茜茜抢跑了。

幸好导游叔叔贴心,早就准备好了缆车的票。可是偏偏茜茜一家和小西又坐在了一个缆车上,一家三口都是极活泼的性格,一路上把妈妈逗得合不拢嘴。小西皱着眉头编玻璃丝,绕弯、穿进、打个结……茜茜的爸爸问:“小西怎么啦?”

妈妈忽然转过头来看她,目光中不知怎地带着愧疚和担心。

小西诚恳地说:“太热,要是下场雨就好了。”

山爬到半道大家都去上厕所的时候,茜茜把小西拉到一旁,耳语道:“你看见对面山上那个石头了吗?有没有觉得它像一朵莲花。”

小西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名堂,但又不想显得笨就应了一声。

“它是有灵气的,你看西游记里观音菩萨踩的就是莲花,观音菩萨捧的那个玉净瓶从天上倒下来就是雨。你刚刚不是说想要下雨吗,它就可以帮你。”

“可离得这么远我要怎么说它才能听到。”小西不禁信服了,这茜茜多么博识,难怪被好多人喜欢。

“你只要跳一支求雨舞就好了。”

于是整个上完厕所的旅游团就看这两个女孩不知道对着哪,像跳大神一样虔诚地手舞足蹈。妈妈忍着笑问小西:“你们干嘛呢?”

“这里不是莲花峰吗?”

“……不是啊。”

小西因为跳了求雨舞,又顶着日头爬了许多台阶,回山上的旅馆时中暑了。她们因此错过了第二天旅游团去看日出的计划。可是小西起床的时候天仍然蒙蒙亮着,像是黎明。拉开窗帘才惊觉下雨了,细细的雨丝打在玻璃窗上,又汇成一条小溪,流进草木晕染的画里去。

“妈妈,茜茜他们呢?”

“跟旅行团去爬山了,怎么了?”

“那我们俩可以出去吗?”

“可现在下着雨。”

小西把窗户打开,大口吸着清凉的空气。“就出去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们两个人并排走在旅馆后面的小路上,白天人们都去景点了,因此四周静悄悄的,只有雨落下的声音。小西指着一朵云对妈妈说:“你看它像不像一条鲸。”

妈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小西这才发现妈妈这次没有把她甩在后面。

“你开心吗小西?”

她点了点头,无限满足地笑了。妈妈说:“实话告诉妈妈,小西平时不说话是不是因为爸爸不在,觉得孤单?会不会觉得自己没有别人幸福?”

小西怪疑惑的:“我觉得自己挺开心,如果妈妈能经常和我并排走就更开心了。”她想了想,由补充说:“茜茜虽然很好,可我还是希望妈妈最喜欢我。”

“怎么会不喜欢你呢,妈妈只是担心你。如果你不知道怎么表现自己,那以后到了社会上被人欺负怎么办,如果你只喜欢和妈妈说话那没有朋友怎么办……”妈妈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和孩子说这些,于是就此打住了。

小西从兜里掏出来一条手链,透明的淡蓝色玻璃丝交织成好看的花纹,发着一点闪烁的光:“送给你的。”

“我看你编的那条不是黄色的吗?怎么……?”

“那个我送给茜茜了,这个是给你的。”她顿了顿,又有模有样地添了一句:“不要瞎操心了。”

本来应该教训一下小西没大没小的样子,可妈妈却忍不住笑出声来。自从小西爸爸走后,她常常悬着一颗心,害怕小西会因此受到打击。天知道她在缆车上发现小西面对着茜茜一家人时不经意间流露出难过的神情时,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一面希望自己能把小西永远都安放在童话世界里,可却总希望她能快点长大。快点,再快一点,变得像别家的孩子那样老成,这样她就知道要怎样得到夸赞,而不会吃了亏,更不会被别人遗忘和排挤。如今看来是自己把别人家的孩子想的太坏了,又把自己家的孩子想的太傻了。揠苗助长的故事小学天天在讲……况且变得能说会道就是“长”了吗。

哦真的,有的时候确实是瞎操心。她拉起小西的手,说:“你不是说自己在下雨的时候能掌控风吗?”

小西说:“我招招手风就能来。”语毕招呼了一阵,然而并没有风来。她尴尬地挠挠鼻子:“昨天招雨把灵力耗光了。”

妈妈又笑了。

“雨天是老天爷送我的礼物,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小西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吹了牛,赶紧找补道,“你可不要看轻,里面有我所有的好运。”

忽而刮来了一阵风,树叶上的水簌簌往下掉,落在伞面上好似大珠小珠落玉盘。小西颇骄傲地抬头看妈妈,妈妈笑得更厉害了。她的笑声在山间碰撞,有嗡嗡的回响,小西忍不住也咧了嘴。可她仍是不明白究竟自己说了什么这样好笑,以至于妈妈都笑出了眼泪呢?

 

 记叙文组 作者:许林静 作品ID :10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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