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克尤恩对谈孙甘露现场

现实比小说精彩？小说应该不断和现实搏斗

黄昱宁提出一个重要问题：当今世界讲故事的套路已经穷尽，在这样的情况下，“先锋”何为？或者说，文体实验还能走多远？在麦克尤恩看来，在这个外在环境飞速发展的当下，不是小说家的实验去对待现实环境，而是现实环境在对小说家做实验。他认为，小说家在想叙事的时候，要想一想这个环境或现实究竟影响了你什么，或者是带来了什么样的机会。同时，他认为未来的叙事走向，万变不离其宗，一是朝严格的现实主义方向走，二是以隐喻梦幻魔幻的手法去书写现实。

麦克尤恩也谈到频繁见诸报端的“现实比小说更精彩”这一论调，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小说家已经跟不上现实光怪陆离的速度，看新闻就够了，不需要再看小说。对此，麦克尤恩谈到，这个问题也不是近几年才有，1963年时，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就写过一篇文章，谈到美国发展之快，社会现实、政治事件层出不穷，仿佛小说已经把现实穷尽了。而对此，麦克尤恩的回答是，我们这个时代比以前更有意思，这是一个非常具有挑战的时代。“我们应该越挫越勇，不要说谁战胜谁，而是不断和现实做搏斗，找到新的点可以写。”

麦克尤恩举了一个例子，冷战的时候，很多人说间谍小说从此以后就不会再存在了，因为冷战会终结间谍小说这一类型小说。但从最近沙特记者被暗杀这一事件来看，现实中有很多这类新案件。麦克尤恩认为，小说可以对现实做很好的抵抗。“比如说，如果有一本很好的关于因特网的小说写出来，其实是可以对抗那些虚假的新闻的。读小说本身这个动作是比较安静的，你在读一本你相信的作家写的小说的时候，你就会有一种内心平静，对现实也会更加有确定感。文学和小说还是有很大力量的。虽然说我们的现实在不断发生变化，但我们可以用小说或者是文学的力量与之抗衡，找到那种内心的平衡感。”

孙甘露也认同这样的看法，他认为当外部世界如媒介运转越来越快的时候，更需要小说。“我觉得小说是一种缓慢的艺术。小说虽然谈论的是现实，来源于现实。但是更重要的是，我们说先锋派也好，文体的实验、语法的实验也好，都是意在塑造一种感性，我觉得这是其他媒介所没有的。小说是我们和时代，或者说和高速运转的外部世界保持一种距离或者保持一种关系的方式，这是它存在的根本理由。”

今天的小说家应该重新占领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叙事高地

黄昱宁在提问中谈到，19世纪的作家如狄更斯、托尔斯泰等人获得的读者对他们的信任感要强过今天的作家，那个时候的作家喜欢用上帝视角，他们可以完全掌控笔下的人物，因为他知道读者对他们绝对信任。而21世纪的作家还能得到同样的信任感吗？今天的作家应该如何重建这种信任感？

麦克尤恩坦言，现在很多作家失去了信心，觉得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和信心像19世纪的作家一样，以一个上帝的角度去叙事。他发现一个现象，在美国或英国的书店，很多近年的小说都是以第一人称在叙事，讲的故事、反映的性格都是作者本人的。“第一人称叙述是不需要任何文体方面的努力的，语言也非常的平实，就是平时的大白话，很多都是描述我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都是关于作者的自我。”

麦克尤恩并不质疑第一人称写作的泛滥，他说这是不错的方法，第一人称也创作出了许多非常出色的小说，但麦克尤恩追问的是，我们是否可以更加努力一把，把第三人称、上帝视角的高地重新再占领回来，表达的时候更加有自信一些。现在，上帝视角已经被视为一种过时的视角，大学的创意写作课也教育新人不应以上帝视角写小说。但麦克尤恩认为，在人人都在发言搏关注度的互联网社会，我们更需要上帝的视角来叙事。“因为在全球而言，信仰上帝的人数也在减少，所以上帝这个角度叙事，说不定也是一个很好的角度。我是非常鼓励作家们重新占领这一片高地的”。

孙甘露则谈到中国当代文学中相反的状况，在今天的中国文学当中，存在大量第三人称写的小说。他认为小说这一艺术非常世俗化，但是写作者又必须抱着一种“圣徒式”的奉献精神，有的时候几乎无指望。

麦克尤恩：我知道自己拿不到诺贝尔文学奖

每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季，麦克尤恩都是热门人选之一，但这次中国行，几乎没有记者问他关于得奖这一世俗问题。黄昱宁问麦克尤恩，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停发，是否意味着文学奖本身面临一定程度上的信任危机。

对此，麦克尤恩的回答非常坦诚，每年秋天，对于全世界一流作家来说，失望是永恒存在的，因为他知道自己拿不到。但麦克尤恩认为，奖项是稍纵即逝的浪花和浮云，他最关心的还是写作本身。

“作为一个作家，要义还是要不断进行写作。不管你得了什么奖，其实历史大浪淘沙，到最后大家记住你的只是你的作品，你的作品才可以万古流芳，包括像莎士比亚、荷马、陀思妥耶夫斯基，你记得过他们得过什么文学奖吗？我们记得的是他们的著作。”

麦克尤恩结束中国行前夕在黄浦江畔留影

最后，麦克尤恩还在孙甘露的“逼问”下，道出了自己的作家好友里，写得最好的是马丁·艾米斯，但狡猾的麦克尤恩是按照字母顺序选的马丁。他还主动分享了一段自己和马丁“文人相轻”的轶事。

1974年，麦克尤恩在伦敦第一次碰到马丁·艾米斯，当时他们各自刚出版了一本小说。当时出版界有一个圣诞派对，马丁和他的女朋友也在场，马丁的女朋友跑到麦克尤恩面前说，马丁觉得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当时，麦克尤恩觉得马丁这个人很讨厌。后来，他收到马丁给他的小纸条，当时马丁和女朋友在吵架，她来骂麦克尤恩，其实是为了给马丁制造麻烦。从此，两人冰释前嫌，成为好友。麦克尤恩认为，马丁·艾米斯的写作充满狂野的幽默感，同时他对文字的掌控也是惊人的，他对人际关系、尤其是男女关系出现问题时的描写，这种对情感精确的把握度让他非常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