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要谈论年俗的话,需要以信息检索的方式打捞幼年记忆,否则我将哑口无言。在祖辈的老屋还未因老人离世和买卖租赁而溃败时,离散在都市与县城的兄弟姐妹,与留居在乡间的兄弟姐妹,都围绕这个家族的老人而汇流聚首。


山东农村寒冬的萧索,因红色门联与年画的张贴而冲淡,各处的孩子堆成一窝,亲热闹腾哈着热气,贴了满墙旧报纸的睡房有一股陈旧的霉香(我一直觉得老屋的霉味是一种香),厨房风箱呼啦啦出来的风有饭意,沾满霜糖或芝麻的果⼦(北方如此称呼点心)满手抓着。妇女与孩童坐低矮的桌,男人们在高桌上高谈碰杯,饮酒过度,发生口角,并再度言和。


传统乡土的男女图景在山东农村被脉络清晰地承袭着,敬畏祖宗,男耕女织,大胖儿子,这些长久、规矩与令人欢喜的事物,在过年团聚的场合一并展演。在崇尚高大、有力、粗糙和实在的北方乡村,劳作也好,穷苦的心情也好,都在新年的节庆中迎来告一段落的欢愉。男人们与女人们收起平日的暴躁或碎嘴,集中表现孝顺,老人的地位是一年里最为彰显的时刻。



我已经遗忘了那些富有仪式感的习俗,只记得被长辈要求磕头时强硬的不服,被哥哥姐姐高举或背着乱跑时的快活,以及被北方农村极度的生冷所打击时,哭闹着要求提前结束团聚而速回县城楼房温室的渴望。回到县城,过年的酒席排得很长,一个家属院、一栋楼的人,亲戚、朋友,父母辈的朋友圈裹挟着他们各自家庭的小朋友,将集体主义生活的聚餐从年前排到十五。入夜,喝醉的大老爷们儿互相扶持着,回到家抱起马桶呕吐。在旁边,女人递上热水和责骂,一如往常。


听父亲讲起他幼时在农村过年的热闹,我有一种单纯的羡慕。他描述了许多富有敬畏感的习俗,而这些内容只能以他的语言节奏去复述:“农历腊月23这天,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说是灶王爷这天上天汇报工作,人们怕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那儿说这家坏话。年三十儿这天家家贴门联,粮仓上贴酉字,贴福字等,到了天黑还要请家亲,家里八仙桌摆上茶具冲上茶,然后带上三柱香和鞭炮,到村边先把鞭炮拉了,再念叨念叨要请的故去老人,‘跟我回家过年’,然后拿着香头也不回地往家走,路上遇到他人也不能说话,到家后给请来的故去老人倒上茶水,晚上还要上贡,贡品有鸡,鱼,肉等,上贡的菜要单数,还要倒上酒。这天兄弟们都要围着老人过年,喝酒吃饭,晚上要守夜,过了12点才能睡觉。晚上还要洗脚,据说是来年丰收粮食。三十晚上要把初一的饺子包好,初一不干活洗衣服,这天光玩。初一要早起给村里的长辈们拜年磕头,一般老人要准备点零钱,给磕头的孩子们。初二开始了走亲访友的大幕,路上到处都是走亲戚的人,大包小包的,以前没车,都是拿个棍棒背着馒头,饼干,酒,肉等,走着串亲戚的,你来我往的,那时到亲戚家要住下,吃了饭才回家的,一般出去就是一天。到初五这天晚上拜上贡品,送三十儿晚上请来的故去老人回家,念叨念叨如‘爷奶奶年过了,回你们自己的家吧’等,然后不能回头,把老人送到村外,路上不能和人说话。到了正月十五这天,要做好多油灯,有用面做的,也有白菜疙瘩,萝卜做的,里面加上油,再安上个棉线做的灯芯,每个房间都点上,大门外也点上。”


山东作家莫言小说改编而成的电影《红高粱》剧照。


父亲的新年仪式对我而言是高度陌生化的。从前人们只是这样生活,如今再说“年俗”,往往已是事后追溯。城市软化、文明化或者异化了过年的程式,人情离散,北方繁复的年俗化为乌有。


我们一家的新年早已阔别了农村,老人被接到城市照顾,亲戚天南海北地来聚一餐,多是男人们驱车回村里探亲访友。小孩子是可以不守年俗规矩的,他们甚至对此缺乏认知,而缺乏传统根基的仪式往往趋于荒谬。山东人专有的那种过度沸腾的热情,在今天城市的团聚中比从前要冷却了,一挂鞭炮,一曲终结春晚的《难忘今宵》,由一个核心家庭的成员秘密分享。初一拜年时的热乎话飞快地鸟兽四散了,邻居桌上的糖果对一个成年人而言已毫无滋味,只有老人依旧是所有团聚之中地心引力一样的存在。


那些个春节里,试过在潮湿的南方校园独自煮食火锅的除夕,与昔日恋人去异国旅行的除夕,如今还是更愿意说着变味儿的方言,回到家与父母瘫在一张沙发上,咬几口饺子,看百无聊赖的春晚,抢鸡零狗碎的红包,或认真或敷衍地来回往复着“过年好”的手机讯息。对我而言,年俗如今只是简单的团聚,它的仪式感来自一种义务性的迫切,年轻的人在春运浪潮里义无反顾地扑腾并耗尽年末最后的体力,以期在特殊的日子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写到这里,想马上返程归乡了。


作者:新京报记者 董牧孜

编辑:张进 董木子 校对:赵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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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山东济南的年味:年俗已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