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锋话题】

  我爱咱们国家的语言,尽管她命运多舛,屡遭侵毁,依然优雅、细密、深邃,充满了弹跳性和各种可能。但一名从小到大都在语文考试里拿高分的学生恐怕不一定也爱她,因为他的课本或者选篇有问题,或者对原本漂亮的文章做了可怕的毁容———我的小学语文班主任就喜欢把手背在背后,摆出下一期福彩号码的活泼表情提问,“作者为什么在这里使用了设问或者反问”,其实我们也集资买了那种黄封皮的教参,知道那些把课文细细剁做臊子的标准答案———所以,他对写作的态度很可能是:头一段一个排比句,三个名人名言,最后扣题,一个错别字扣0.5分;他对语文的态度很可能是:一堆参考书上的乏味解析。

  作家叶开发现的上海小学课本擅自改编的巴金早年作品《鸟的天堂》,不仅是点金成铁,而且是五八年炼出来的铁。揣摩一下改编者的思路:原文“我见过不少的大榕树,但是像这样大的榕树我却是第一次看见”改作“我见过不少榕树,这样大的还是第一次看见”,也许是认为巴金那时候的白话文太拗口;“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在山头,在树梢”删成“只留下一段灿烂的红霞在天边”,也许是觉得巴老太啰嗦;在原文“三只桨有规律地在水里拨动”后面又填上一句“那声音就像一支乐曲”,也许是觉得意犹未尽,或者起了比兴的雅兴。这种随意,不知道来自依傍强大部门的自信还是不负责任的颟顸。

  巴金家属觉得“既然改成这样,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写呢?”殊不知,有些人就是喜欢改而不喜欢写。而且,我们有不尊重各种形式的艺术品的传统,几百年的楼阁和城墙,说拆就拆了,说贴一圈瓷砖就贴一圈瓷砖,况一篇散文乎?叶开说这种改编是三聚氰胺奶粉,这话太严厉了,三聚氰胺这种事儿,捂不住的话,是要有人被杀头的,我们很少对小学教育有所苛求。

  中小学课本很重要,为蒙童选择最初接触母语的教材,无论如何,也该是件慎之又慎的事情。新闻说,被按在地上剃了鬼头、涂了花脸的文章远不止这一篇,而且作者还都没有获得署名的权利。某位基础教育专业权威人士认为,小学课本是教孩子们遣词造句和领悟一定的道理的,言外之意大概是“不署名没关系”,不知道所谓的道理包不包括无视他人的才华、劳作和尊严以及国家《著作权法》。

  有的好心人说,儿童智能不发达,过于娴巧的原文反倒不容易理解,如果认为适龄儿童普遍不易于理解或阅读,大可以选取其他篇目,把好文字修整成想象中适合“智能不发达”者阅读的模样,这种做法于智能上已经有点问题了。何况,我不大相信儿童就智能不发达的说法,任何人在美面前都不是弱势群体,我倒相信,这种东西读多了,容易智能不发达。

  □贾行家(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