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闲话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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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译成汉语的卡夫卡作品,我大多读过,包括他的日记和书信,包括别人写他的传记。如果文如其人这话准确,那么,文也就应该能说明人。卡夫卡的文基本能说明他。他悲观、忧郁、严谨、自律,是个诚恳的君子温情的绅士,柔弱腼腆却意志坚定,焦虑其里而安详其表。但有一点他让我困惑,他在四十一年的短暂生命里,在并无任何外部压力的情况下,曾三度订婚又三度退婚,以“甩”未婚妻的方式,涉嫌羞辱了爱他的女人。

  倒没人规定,订立的婚约不能毁弃,都必须通往婚姻的殿堂或者地狱。问题是,他不是卡萨诺瓦型的花花公子,也不是叔本华式的厌恶女性者,还与每个恋爱对象间都没什么障碍。既然如此,他为何要出尔反尔、左顾右盼、朝令夕改、自欺欺人呢?我相信,当他一次次让爱他的女人情伤心碎时,他心头那种自责的疼痛,几乎会长过他的生命。

  好多年里,我一直想解开卡夫卡的退婚之谜,如同为蒙冤的好友找回公道,尽管我知道,欲撬开别人的心底密室,远难于在文明世界搞强制拆迁。是的,卡夫卡有他的夫子自道:婚姻生活会影响写作,会让他平庸,“生活方式的千篇一律,规律性,舒适和依赖性”会毁了他。可如果是这样,像他这等睿智之人,矛盾一把也就够了,哪还用三番五次地百般纠结,况且,在他熟读的前辈同行中,并不缺少现成的楷模:因了同样的理由,福楼拜就拒绝结婚,克尔凯郭尔虽有过动摇,也只订婚退婚各折腾一次。显然,是卡夫卡不肯就事论事地一把钥匙开一把锁,他把俗常的婚姻之事,解成了一道旷世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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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熟悉他作品的人都很清楚,他对身体、对家庭、对日常生活与社会机制、包括对他视若生命柱石的小说写作都不信任,他的全部文字,只为诉说同一件事:他置身其间的人类世界,是为加害于他而存在的。不难看出,卡夫卡的旷世难题就是绝望,是他那种无可救药的绝望感,以及他对那绝望感失败的救治。

  作为旁观者,我们咀嚼卡夫卡能以苦为甜,可卡夫卡每每自食其果,我猜他一定苦不堪言。一般来讲,再冷酷的质疑者,再决绝的追问者,否定也是为了肯定,粉碎也是为了再造。毕竟,生命和生活都是缺陷的原型,经不起推敲。

  可卡夫卡偏执,对自我检点有病态的热情,喜欢将世间缺陷都栽赃给自己,再擘肌分理地加以推敲,任推敲出的疼痛深入骨髓。他没兴趣大约也没有能力,像卡萨诺瓦那类玩世者一样,像叔本华那类厌世者一样,一边以抽离自身的理念谶语去诅咒世界,一边用接纳世界的感官体验去丰腴自身。他的特长是通过自虐缓解紧张,头破血流也要以身试法。

  卡夫卡的绝望,由遍布于他生活中的恐惧感受抽象而出,他欲调和与绝望的关系,首先必须克服恐惧,而摆脱孤独,是克服恐惧的通行手段——具体来说,多数人把婚姻视为抵抗孤独的第一道防线与最后的堡垒。于是,有时候,一向与多数人格格不入的卡夫卡也会失去主见,以为婚姻也是能帮他逃离孤独之海的救命绳索。只是,每次伸手,还未抓牢绳索,他便能够及时发现:前方的热闹并不是安全岛,而是一道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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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为一个内心冲突永远优先于外在行动的人,放弃并非就是否定,他在肯定与否定间广阔的灰色地带艰辛跋涉,只能是他甘心臣服于寻觅与求索本身的一个结果。就此,我愿意以为,他反复无常的订婚退婚,其实是他陷身于另一个千古谜题时的下意识挣扎:爱情与婚姻是什么关系?

  爱情是一种愉悦灵肉的人性体验,比较脆弱,但也不无顽强,出之于爱与被爱的本能需要。可许多时候,多数情况下,它和虽然顽强但也脆弱的婚姻,是拴在一起的两只蚂蚱。大部分人,只能看到它们形似,却懒得计较神是否通。

  可卡夫卡属于小部分人,他相信太阳能带来光明,但不承认带来光明的都是太阳,他不肯忽略爱情与婚姻的根本差异。这令人沮丧,但没办法,主宰生活的不是心因,而是物象。

  爱情主要通往灵肉的愉悦,是单纯的审美活动,不论多顽强,其“无用”性都决定了它的核心只能脆弱;而婚姻主要指向繁育后代与经济合作,有实际的功能价值,再脆弱,其“有用”性也注定了它的骨干必然顽强。进退两难的卡夫卡,正是在这个关口上没了主见:他冀望于以审美摆脱孤独,但对功能的清醒认识,又让他在更强大的恐惧威慑下瑟瑟发抖。

  当然,在卡夫卡笔下,爱情是种稀缺物质,他这个不信任一切的人,未必会将其视为例外。也许我在强加于他。我相信爱情。但我比相信爱情更加相信,某一存在之所以价值巨大,正在于它可供误读与曲解的阐释空间格外广阔。那么,对卡夫卡磨磨叽叽的退婚行为,我继续解读为那是他在诀别爱情,不算牵强也说得通吧:他退掉爱情,其实是退掉了生活中萌芽的希望,退掉了生命里残存的可能,退掉了对于绝望的救治。

  □刁斗(沈阳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