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家巡礼

  好多年前与朋友聊天,数叨各自喜欢的作家,数叨完,朋友对我的评价是:你喜欢的都是哲学家。这“哲学家”里就包括加缪。读大学时,加缪还真攻哲学专业。对朋友的刻薄我不以为意。兴趣使然没有办法,我喜欢的小说,的确多含理趣智性,其间飘溢着哲学的芬芳———遗憾的是,中国那种止步于形而上学的道德哲学少有这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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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多数人一样,知道加缪,是读他篇幅不大的《局外人》,那时我大学刚刚毕业:“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这劈面而来的第一句话,就将一种罪恶的快感注入我身体,顷刻之间,便颠覆了我的伦理观念:谈论母亲之死,怎么能用这样的口吻?

  我受的教育,都赞美母亲,即使母亲邪恶卑鄙,也得把她伪造成圣人———中国文化里,好像母亲也不邪恶卑鄙,邪恶卑鄙的只能是继母。加缪把神圣还原为凡俗,让我因他对母亲的态度而喜欢他。我喜欢一切思想意识层面的冒犯与挑衅。

  当然,《局外人》的表达重心不在母子关系或神圣与凡俗,它是以顺脖梗子灌凉水的方式征服我的,是虚无感。那时候,年轻的我思考问题很中国特色:怎么活?误以为应世哲学的烂泥塘就是永不干涸的大江大河。可同龄人加缪(写作《局外人》时他二十多岁)的适时点拨,惊出了我的一身冷汗,沿着他细长的手指向远方望去,我方发现,原来生命哲学的瀚海才广阔无涯且万世荡漾。为什么活?生命的终极问题跃出了海面,它像一部现代派小说,有点别扭,有点晦涩,但经得住多角度的品咂琢磨。

  不久之后,加缪的另一本书又摆到我面前,《西西弗斯神话》,这是本暗地里呼应《局外人》的哲学随笔。那时我已接触过康德黑格尔们的佶屈聱牙,比较之下,加缪这一类型的生猛鲜活更打动我。“只有一个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那就是自杀。”又是劈面而来的冒犯狂言与挑衅妄语,比贬抑孝道还让我惊骇。他在哗众取宠吗,还是在故作高深?

  神话里的西西弗斯得罪了领导,受贬天天做无用功:推巨石上山。山尖尖上留不住巨石,巨石旋即会滚落山脚,他得弯腰撅腚地重新来过,周而复始无止无休。加缪借用西西弗斯,更清晰地,让我看到了我的处境。他太狠了!他以薄薄的两本小书,结结实实地动摇了我此前建立的人生信条:过有希望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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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有希望的生活”有什么错吗?没错,假如你把希望视为生活的根据,有办法让“明天会更好”与某些具体的奋斗目标结合起来,希望的确能暂时壮阳。可是,究竟什么算“希望”呢?寒窗苦读的希望是念大学吗?好好写小说的希望是当厅局级作家吗?以灵肉为柴燃烧爱情的希望是煮熟婚姻这锅糊糊粥吗……如果是这样,那求知的满足感、创造的欣快感、男欢女爱的愉悦感,是否会因其难以量化、不生成结果、无从建立目的性价值,而不再是人性中更值得把玩的奇珍异宝呢?秋波流转间,希望的媚眼的确顾盼生辉,可那辉,却怎么看怎么像陷阱上的迷彩伪装。

  希望是对未来的关怀,其姿态高蹈,不容易让人也留意到,它身后的阴影会遮蔽当下,会忽视或者冷落当下,甚至干脆摧毁当下。但生活的常识是,未来永远始于当下,即使未来并不存在,当下的门槛也绕不过去,而通往未来的曲折台阶,再光洁齐整高入云端,也得由无数级当下依次铺就,哪怕当下的砖石残损破碎,尚堆在沟壑深深的底部。

  可人们更喜欢张扬希望贬抑当下,这原因多多,其中至为重要的一点,是有时候,许多时候,当下的同义词也叫及时行乐。强调当下要冒风险。在希望被标举为端庄神圣的堂皇语境,及时行乐低俗猥亵,它所蕴藏的丰富内涵,尤其那个赋予了生命全部意义的“乐”的概念,总被简化为生理满足,几乎等同于粗鄙可耻。这种别有用心的词义缩水,是以谎言强奸诚实,就如同如今的公共声音,也似色情场所般浑浊下流,皆以“妓女”强奸“小姐”。表面看,这种强奸彬彬有礼,毕竟,这很像“高雅”理想对“庸俗”现实的超越与提升,可事实是,任何理想都起飞于现实的跑道,没有现实的地面导航,理想的飞翔就不真实,如果对之不敢承认,卸磨杀驴或言不由衷,只能证明,那超越与提升伪善且功利。

  首先,人作为一坨血肉之躯,践行生理满足之乐不仅不粗鄙可耻,还是对天赋人权的积极回应,对于大自然的造化和赠予,谁都没资格否定拒绝;其次,只要思想和情感没被彻底格式化,任何人都不难明白,及时之“时”也好,行乐之“乐”也罢,都弹性巨大边际广阔,狂欢于一场以九十分钟为时段的足球比赛,与陶醉于一次以一生为期限的爱情甜美,同样是对“时”与“乐”的恰当把握与深刻应用。

  固然,也有些人,甚至为数众多的人,由于思想和情感接受格式化的程度比较彻底,便很难理解,为什么“希望”只有转化为“及时行乐”,才能真正地体面健康。是势利让他们一叶障目,只识“成功”为生活的砝码,不认生命系“过程”的享受,于是,在他们那里,只有金牌叮当的奥运“希望”才叫幸福,而平日里升华身心完美技艺的卓绝之“时”与磨砺之“乐”,只算囚犯的刑期与苦役的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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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性对人性的异化无所不在,但人性对社会性的反抗也没有穷期,能够找到在“西西弗斯神话”中滚石上山的“局外人”身份,我必须承认我运气好。

  借助于加缪的隆隆滚石,我碾碎曾让我无比信赖的希望时干脆利落———当然,我没必要也碾碎“希望”中那个动词的部分———否则,继续与“希望”中那个名词的部分勾肩搭臂,在亦步亦趋中枯萎活泼的生命可能,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生命是生活的宿主,一任生活在标识明晰的轨道上按图索骥,只等于在了无意趣的苍白时空中堆积和繁衍僵化的事物,与人其实关系不大。要让生活与人有关,必得通过生命的摆渡,告别此岸向彼岸进发,即通过爬出“希望”之类美丽然而阴险的陷阱,创造属于独特个体的“时”刻与快“乐”。

  没人否认,生命只是存在的过程,它的诞生只为湮灭,面对死亡这一常胜杀手,它上阵之前就败局已定。但恰恰是它的绝望属性,能从反抗的徒劳中昭示人性的尊严,能在失败的悲壮里彰显精神的高贵,从而让超越性的意义和价值洗礼生活,让只有经历的贫瘠却没有经验的丰饶的匆促人生得到拯救……

  看来,“哲学家”加缪没哗众取宠,没故作高深,他负责任的一针见血,只表明他有着指认皇帝裸体的清醒与率真。现在,好多年过去了,推着加缪这块哲学的巨石暗夜行路,我的踉踉跄跄竟越来越像优美的舞蹈,并且,我的膂力也得到了锻炼,能让我抱紧心爱的姑娘。

  □刁斗(作家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