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7日,北京大学教授、翻译家许渊冲。新京报记者 周岗峰 摄

  许渊冲

  1921年出生,江西南昌人,1943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外文系后赴欧留学。回国后在北京等地外国语学院任英文、法文教授,1983年起任北京大学国际文化教授。许渊冲被称为将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唯一专家。中文专著《文学翻译六十年》提出了中国学派的文学翻译理论,《中国不朽诗三百首》由英国企鹅图书公司出版,英文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被《纽约时报》评为“融诗情哲理于往事”。其他重要作品还包括《中诗英韵探胜》(英文)、《中国古诗词三百首》(法文)等,翻译了《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众多名著。2010年被评为全国翻译行业最高荣誉奖“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爱好

  每天翻译,不干我就难受

  我们到许渊冲家的时候,他正在那台长城电脑前忙活。有个问题困扰了他好一阵子。“我按了一个键之后,每打出来一个字,后面就消一个字,怎么也弄不好。”他一边说一边在电脑上演示。

  他是错按了“insert”键,我帮他按回,问题解决。许渊冲高兴坏了,立即手舞足蹈起来 ,他兴奋地把这个新发现又重复了一遍。妻子照君进房间的时候,他又重复了一遍,说是解决了个大麻烦。

  许渊冲正在电脑前敲的是《诗经·小雅·黄鸟》的法文翻译,“现在还是每天翻译,不干我就难受。”

  在电脑上打字是他自学的,键盘旁放了一张纸,用红色圆珠笔写着“双击—我的电脑,双击—CD,双击—许渊冲”每个“双击”的下面又都画了几道横线。

  按照这个步骤操作,就可以看到前阵子北大给许渊冲拍的一部10分钟的纪录片。再看一遍这个纪录片,许渊冲还是很专注,看完他抱怨自己,“我说话怎么不很清楚?”“听得清楚。”照君安慰他。

  我们去的前一晚,许渊冲半夜1点多还在电脑前打字,照君劝他去休息,他说不行,打不完自己睡不着。

  许渊冲的睡眠质量和每天翻译工作的推进情况息息相关,一天的任务完成得圆满,他就睡得香,要是没完成好,他躺在床上还会一直惦记着。所以,他很少有12点前睡觉的夜晚。“《诗经》翻译成法文,一定得我翻。而且我不翻不行,也没有事。我翻译乐趣很大,一般人享受不到的。”

  许渊冲喜欢用孔子和老子的话形容自己对翻译的理解,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第一要知道这个事情,第二要让他喜欢,第三要感到乐趣。我的翻译不但让人知道,还能让人家感到乐趣。”

  而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许渊冲认为和孔子那句话的道理是一样的,“道理是可以知道的,但并不一定是你知道的道理。东西都有个名字,但是名字并不就等于这个东西。翻译可以翻译,但并不是说译文就等于原文。而且原文也是翻译,是作者对现实的翻译。”

  说话的时候,许渊冲声音极洪亮,滔滔不绝。他习惯向前弓着腰,自信满满。

  理论

  鲁迅主张直译是错误的

  许渊冲最在意的是自己的翻译理论,希望被更多人接纳。1995年他发起了《红与黑》的翻译论战,认为翻译应该意译而非直译。“因为鲁迅主张直译,以前我也直译,结果我发现直译不行了。西方语言里,英、法、德、俄、西语90%可以对等,所以西方翻译是对等论,但是中国语言和西方语言的对等只有50%。不对等的话怎么办呢?要么是我们比他们好,要么是他们比我们好,我的意思是,尽量用好的中文,不要用差的中文。”

  他喜欢拿自己翻译的《红与黑》的第一句举例子,“玻璃市算得上是方施-孔特地区山清水秀,小巧玲珑的一座城镇。”“有些人说我的翻译不对,原文只有美丽的意思,没有山清水秀。但我经过过那座城市,小巧玲珑的。如果只是说‘美丽’,人家会以为只是建筑美丽。”这个例子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多次被他提起,一样被他重复提到的还有文化强国的概念。“习近平不是说中国梦嘛,中国梦就是要建设文化强国。中国已经是文化强国了,我们的翻译已经走在前面了,但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不但不知道反而唱反调。”

  尽管当年因为翻译毛泽东的那句“不爱红装爱武装”让许渊冲挨了“一百鞭子”,但是今天他依然喜欢把自己对这句诗的翻译当做得意之作。他把“红装”翻译成“power the face”,“武装”则是“face the powder”,巧妙运用了两个英文单词的不同意思,这让他很是得意。而当年那用树枝抽的一百鞭子,以及事后为了继续翻译只能坐在救生圈上的事情,他自己倒是提都不提了。

  运动或者曾经的岁月给许渊冲留下的痕迹在他的言语间有所暴露,他措辞中有大量那个年代特有的词汇。“建设文化强国,一定要‘打倒’意译派。”……

  最近许渊冲在看吴宓的传记,他希望站在老师辈的肩膀上吸收他们的好处,更前进一步。“吴宓也谈到过,翻译不能只是字对字……”“还有,最恨那些反对我的。又不懂,还反对。”

  生活

  90岁仍想下海游泳

  持续讲了40分钟翻译理论后,许渊冲才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杯子里是半杯加热的可乐。“爷爷要喝可乐,吃巧克力,跟小孩一样。”我们要给许渊冲倒茶的时候,照君阻止了我们,有点惋惜地说,“这么好的茶他不喝。”

  除了每天喝可乐,许渊冲还坚持每天出门骑车遛一个小时。以前他骑的是二八大车,摔断两次骨头后,乖乖换成了现在的女式自行车。但他还是坚持一个人骑车子,不肯让照君陪着。“你这样会打扰我的。”从北大骑到清华再骑回来,有时候也会骑到颐和园。本来今年他还想去北戴河游泳,但是90岁之后海边管理人员就不允许他下海了。“其实年年如此(指游泳)就没什么了,好像睡觉一样、翻译一样。”

  几年前许渊冲动过一次癌症手术,肠子切除了一部分,在身上做了结肠造口,从此大便不从肛门排出,而要从造口清理。“和普通人定时出大便不一样,我时时刻刻都要上厕所,一天要搞好几次,很费事的。我五官都不行了,眼睛花,耳朵听不清,走路也走不大动,这都是自然规律,我应该比杨振宁强一点。”他的耳朵确实有点耳背,用正常声音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经常会“啊?!”一声,侧头把一只耳朵对着你,想要听清楚。

  当被问到现在还和老朋友联系吗,许渊冲说:“走了,多半都走了,我现在很难过。上次聚会我们五个人,朱光亚和王传纶已经走了,还剩下杨振宁、王希季我们三个,所以,很难的……”

  “我不是自负,我是自信。自负是指出了10本书,偏要说成100本,我是出了60本书,实际地说我出了60本,其实现在何止60本?”

  “有人说我有时自负到了刻薄的程度,有人在研讨会上说我是文坛遗少、恶霸作风、自得其乐,是提倡乱译的千古罪人……他们这么说太不公平了!说我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那要看我的瓜甜不甜,如果瓜甜就不能说我是自吹自擂。如果我是乱译,怎么可能有两首译诗被国外的大学选作教材?我的书怎么可能受到国内外的欢迎?”

  录自本报2005年8月3日许渊冲个人史

  采写/新京报记者 姜妍 实习生 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