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化好东西(29)

  冬天是对死的凝视和对生的发呆。

  从安土桃山时代末期到江户时代,日本流行以俳句“闲寂美”,尤以松尾芭蕉为代表。芭蕉在《笈之小文》中提到,行走在那个时代艺术巅峰的几位大家:西行的和歌,宗祗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不同的艺术,含有相同的“闲寂”之心,冬天更是闲寂的好时候。

  冬天的俳句,不能没有雪,但俳圣芭蕉关注的,却是咸鱼。

  “鱼店里,成家鲫,露出寒白齿。”吃咸鱼干,应在冬天,这是“日常茶饭事”,是百姓民生。此句妙在“寒白齿”三字,“白齿”上散发出森森寒意。

  晒干了的咸鱼,是死的标本,腌了,挂在檐下,那是晒鱼之尸。死了还露出“寒白齿”,这便是死的存在之标志,你不怕真正的死?

  人怕死,是怕自己死,除此之外,人就是制造死的机器。人类杀死自然之物,用了各种各样的方式,设计了一道又一道程序,显示文明的本质——死亡。

  冬至,芭蕉回家去,可他孑然一身,与谁团聚?“岁暮归故里,对脐带泣。”他的故乡,有保存脐带的风俗,他手捧脐带,思念死去的母亲,凝视而涕。

  以咸鱼和脐带入诗,汉诗里是没有的。儒者唠唠叨叨“身之发肤”,却从未关注过脐带,这不奇怪,因为儒者只重意义,并不关心个体的存在。

  而个体的存在,从剪断脐带就已经开始,一旦脱离母体,那生命中的第一滴血,就孕育了自我意识,从而宿命般地成长为文化个体,可儒学偏要阻挡之,要消灭小我之个体,成全大我之意义。

  汉诗不会写死,一写,便是“成仁取义”、“马革裹尸”、“死亦为鬼雄”之类的词句,强调死的政治伦理意义及其道德价值,与死亡本身其实毫无关系。

  鱼死了,犹露“寒白齿”,使人不寒而栗。可人活着又如何呢?

  还不是劳苦!“岁暮未能歇,仍须戴笠穿草鞋。”何况天已冷,“初寒降雨,猿想小蓑衣。”冬天的雨,寒入骨,连山里的猿,也想披件小蓑衣来过冬。

  这么冷,喝一点酒来驱寒,可酒意怎及天意?“独酌难眠,夜来风雪天。”这样的句子,汉诗里也有,可“今朝雪纷纷,有人过箱根”,就很独特。

  箱根,山道险峻,芭蕉曾走过,可大雪纷飞的时候,旅人却很危险。他自己“旅窗不堪夜雨情”,却牵挂着比他更危险的旅人,还听到了弃儿的啼声。

  冰天雪地里,“遗弃儿,霜为衣,风为被。”此儿“脐带”在哪里?

  悲苦使人发呆,有时发呆也有俳味,“拿起扫帚要扫雪,忘却扫雪。”他画寒山扫雪,在画面上题了这两句。寒山拿着扫把向后斜的姿势,是发呆。

  发呆造就天才,那是忘我的境界,逻辑的链条断了,存在跑出来。

  在静静的发呆里,他对自身有了新的感悟,“耳听落雪珠,此身本是古柏树。”不发呆,他哪能听到“落雪珠”的声音?他哪能感受到自己的“本身”?

  “不知鱼鸟心,乐我忘年吟。”一高兴,就发呆,把自己的年龄都忘了。见了学生,竟然冲口而出:“喜见雄鹰一只。”然后,待在山上,看“山风吹落木”。

  □李冬君(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