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对话何光沪

  何光沪(1950年9月28日-),贵州省贵阳市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著名宗教哲学学者,主要从事宗教学理论、宗教哲学、基督教神学等领域的研究。

  《秉烛隧中》

  作者:何光沪

  版本:新星出版社 2014年11月

  何光沪属于“文革”结束后中国第一批宗教学者,堪称三十多年来中国宗教学发展的推动者和见证人。本书为作者2003年至今重要文章的首次结集,既侧重于对宗教学原理及宗教哲学的理论探究,更注重对中西历史、文化及社会问题的观照与探讨,故其学术论著深具问题意识与超越精神,兼顾观念澄清与思想创新。

  【涉渡之舟】

  用独立思考和清明理性去判别流行的说法

  新京报:年少时代,是一个人确立与这个世界基本关系的时期,即“对于世界的最初的经验”会影响人的一生,如今回望自己的过去,你是否愿意与我们分享自己的“最初的经验”?

  何光沪:这种经验是艰难而痛苦的。最深切的感受还是精神的困惑:生活应该是这样的吗?刚进小学时,家住学校院子里,院里竖起一个高大的火炉,每夜都有鼓风机吵得没法睡觉,家家户户把锅碗瓢盆交出来,扔到炉里,熔成铁水,凝成许多铁锭堆在墙角,多年生锈无人过问,同时报上和广播每天说我国钢铁产量要“超英赶美”!小学还没毕业,知道自己的母亲是好妈妈,也是好老师(学生和家长都夸她),但却被赶出学校,以致全家衣食无着!初中未毕业,就不得不看着学校似乎永远停课了,学知识居然被批为“反动”,无数敬爱的老师天天被折磨、被关押、被逼自杀,随处都可以见到近邻远亲朋友熟人被侮辱、被殴打……最荒谬的是,打人者趾高气扬,被打者无人救助,旁观者不敢言、不敢怒,还得帮打人者鼓噪助威,所有媒体和言论都在赞扬这类暴行,“为革命行动叫好”……我很困惑:一个人看着身边另一个人挨打受虐,却只能沉默,这个人的生活,即使茶饱饭足,还能算人的生活吗?

  新京报:在一个充满悖谬扭曲且贫瘠的时代度过自己人生最初的几年,你有过现实与梦想的疏异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在之后的人生中,你如何克服这样的疏异感和痛苦的?对你而言,最有益的知识与技巧来自何处?

  何光沪:我似乎只能,也是自然而然地转向自己的处境之外,甚至是所见的现实之外去寻求支持。不是要克服同现实的疏离和痛苦,因为同荒谬不义的疏离是应当的;而现实同理想的距离是永远的,其所带来的痛苦也是永远的。人生无法脱离痛苦,但是不能没有意义,意义可以帮助应对痛苦。所谓寻求支持,就是寻求人生的意义。这种支持来自信仰的对象,即天地之本源与主宰。如果你确信世上存在终极的真善美,并把为之服务作为目标,相信这才符合天地大道,那么,只要真心尽力,即使成绩很小,人生也就有了意义。

  就理解自己“时代的真相”而言,对外部世界尽量全面的了解,对中国和世界真实历史的了解,是最有益的知识。用独立的思考和清明的理性,去判别种种流行的说法,是最有益的技巧;因为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就常常会被误导或愚弄。在那个时代,外部世界的信息全被干扰过滤,独立思维的性格处处遭到压制,全面公正的历史书在图书馆和书店都找不到。所以在那时,设法浏览“限制发行”的《参考消息》是我最大的乐趣,偶然见到“内部发行”的《第三帝国的兴亡》简直如获至宝,而《西方哲学资料选辑》则成了我在偏远山村小屋中每夜的良伴!

  【时代的潜意识】

  现代的理性化与保守的信仰,在原则上并不矛盾

  新京报:你多次表达过这个意思,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人心片面地偏向狭隘的理智,已经太久了,所以,良知、良心、公平、正义、创造与爱,与我们渐行渐远。造成“片面地偏向狭隘的理智”这种精神状态的原因是什么?

  何光沪:所谓片面地偏向狭隘的理智,是说凡事都从自己的或自己(或大或小的)团体的利益考虑,从可见的、或短期的、或单方的、或片面的利益考虑。这是哲学家所谓工具理性或技术理性,这种理性或理智不可缺少,但是只有这种理性,人就不复为人。你想,即使依靠这种理性获得了物质的富裕、地位的强大,但却远离了人之为人不可或缺、人类社会不可或缺的良知、公平、正义、创造和爱,那同弱肉强食的林中禽兽有何区别?

  多年来,我们先是片面强调阶级利益、阶级斗争以及政治的专政、压迫功能,不考虑(甚至批判)全民利益、社会和谐以及现代政治的管理、服务功能,后来则片面强调物质生产、经济效益以及国家发展的经济、技术层面,未能建设好精神文明、生态文明以及政治文明和现代社会的制度、法律保障。这是上述状态的主要原因,所以需要进行相应的反思和改革。

  新京报:你认为,儒家学说,能为当下中国提供足够的现代理性吗?理性化与信仰的保守,有怎样的关系?

  何光沪:所谓现代化,就是社会生活所有方面的理性化或合理化,其中包括财产权、人身权等人民权利之保障,以及“公平正义”等古今中外公认的价值之实现。传统儒家思想绝不反对这些,尽管封建专制时代未能建立对这些权利的制度性保障;当代新儒家也不应反对这些,除非他们背离孔孟思想的仁义核心,除非他们弃其精华(五常)取其糟粕(三纲)。与此相关,包含精华和糟粕的儒家学说,虽然在精神核心上与这些观念一致,但作为古代宗法社会的意识形态,当然无法“为当下中国提供足够的现代理性”。换言之,我们需要大大地解放思想,扩展思维,吸收古代其他传统的思想,以及近现代丰富百倍的、甚至已成常识常态的制度思想。

  对良知、正义、自由、平等之类理念,是需要信仰的;这种信仰同理性完全一致,古今中外,理性可以而且已经为之作出了无数雄辩的论证。所以,现代的理性化与保守的信仰,在原则上并不矛盾,而是相互支持的。

  【怀疑与信仰】

  怀抱虚心、坚持寻求,怀抱祈望、坚持爱人

  新京报:关于我们的公共生活,你以这样的句子描述之:破坏人作为人生活的意义,伤害人作为人的本质。那么,在这样的状态下,从个人出发,幸福与尊严何以可能?充满不安与怀疑的时代,信仰如何发生?

  何光沪:当下社会,我们不能仅仅看到那种拜金逐利、趋炎附势之类的“洪流”;我们也知道有反抗“过度世俗化”的洪流。也许那只是一种潜流,因为即使在各种传统宗教复兴的热潮中,也显然包含着“拜金逐利、趋炎附势”的成分,而关切自己的灵魂,关心邻人的义务,往往遭到忽略。

  幸福如果陈义较低,则幸福常以尊严为代价,尊严常以幸福做牺牲,二者已不可得兼矣。幸福如果陈义较高,则尊严实为幸福之条件,幸福乃以尊严为前提,二者均不能独存矣。

  正因为“眼前的世界”如此,人才需要“眺望更高的境界”,祈望“那里有平安喜乐”;需要是可能的前提,祈望是信仰的结果。在充满不安与怀疑的时代,信仰虽不易发生不易确立,但是如果怀抱虚心、坚持寻求,怀抱祈望、坚持爱人,我相信“斯人”已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