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为《群盲鉴古图》,图中一群盲人煞有介事地品鉴古玩,喜剧性的场景暗含对附庸风雅而又道听途说的“耳食者”的讽刺。


《南华录》作者赵柏田。

  (上接B02版)

  艺术虽然滋养了这些风雅享乐者的生活,却驱不散他们内心那份深沉的苦痛。他们虽把精神寄寓在器物里,向往隐退,生活狂诞,这样的“隐”与“狂”,却全然不是魏晋名士的气度。晚明隐士是两栖的“仕隐”,而狂人则为挣脱名教藩篱而狂。

  探究

  晚明瑰丽生活背后,是痛苦和焦灼

  “炼金术士”赵柏田,把一个“晚明的梦”放在历史叙述的熔炉里,反复煅造着。这个晚明的梦,是一个关于南方世界的梦。

  《南华录》里的世界,是赵柏田的南方世界,这个南方世界就像书封的那片片繁花,衬着沉稳的时代底色,开得绚烂而迷醉。出没《南华录》一书的有汤显祖、张岱、李渔等致力于私人空间营建的诗人、画家、曲家、鉴赏家,也有艺人、匠人和柳如是等命运各异的传奇女子。在这个世界里,人追逐着物,物也在寻找着人,离合之间,俱见情意。

  赵柏田之所以选择这样一群人来达成自己书写“南方”的梦想,是因为这群人身上共有一种南方的气韵,那种酷似水墨般的潮湿、风雅与内里的坚韧。这些人之中,有着一个时代最灵敏的感官、最灵巧的工匠和最优秀的艺术家,之间还有好玩至极的男人和最为多情的女人出没,除了他们还有谁足堪代表那个风华的年代?他们都是那个物质文明发达的年代里,一颗颗风雅的种子。

  而就在《南华录》写成的五年前,赵柏田写了另一本关于明朝的书《明朝四季》。那是一本着眼于政治史架构的“南华录”,描绘了一群截然不同的士子——他们在权力场中的厮杀,直至被绞成碎片。于是,他要跳脱出这些宫廷官场的血雨腥风,去关注权力世界背后南方知识分子的人生:痴迷于古物文玩的项元汴,在古物的肌理中书写自己的艺术史;“终为水云心”的汤显祖,在自己营造的情幻世界中体验人生的多重况味;近似颓废的董若雨,在重重的梦境中编织属于自己的真实;古心如铁的陈洪绶,在幽旷的丹青笔画中寄寓生命的向往;以爱为生的柳如是,在情爱的探险中寻找生命的根基……这些人用生命实践着艺术,艺文不断对他们的人性提供救赎和滋养。

  艺术虽然滋养了这些风雅享乐者的生活,却驱不散他们内心那份深沉的苦痛。他们虽把精神寄寓在器物里,向往隐退,生活狂诞,这样的“隐”与“狂”,却全然不是魏晋名士的气度。晚明隐士是两栖的“仕隐”,而狂人则为挣脱名教藩篱而狂。赵柏田分析这些南方士人的焦灼内心,认为这个群体的心态和魏晋大相径庭。在他看来,魏晋人的“隐”是真隐,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的心情是真的悠然,而一千多年以后,这种天真没了,晚明士人的“隐”,更多的是一种作秀,一种进退之计。“实际上他们很讲利害关系,很焦虑。‘仕隐’这个伪善的词,活脱脱描画出了他们世故的一面,他们常常一边自称隐世,一边又无比恋世,这是明人性格的两面性。”

  而魏晋人的狂,赵柏田理解为一种放诞和任性,“大雪天坐一夜的船去看朋友,兴尽而返,也不管是不是见着了朋友,驾着个车到处去走,没路了大哭着回来。魏晋人还是挺‘萌’的。但看了明人的‘狂’你就笑不出来了。徐渭拿锥子刺脑袋,自碎睾丸,李贽拿刀片切喉咙,拿身体自残,都是极端暴力,说是离经叛道,要挣脱名教藩篱,实际上是心性的畸变。黄宗羲说他们是‘赤手搏龙蛇’。像唐寅这样赤身裸体在污物中打滚,是佯狂,为保自家性命,不是高压,何以至此?”赵柏田看见了这些士人行为畸变背后,内心有某种东西断裂了。

  这些人只能把情意倾注在声音和色彩里,在自己一方逼仄的空间里营造瑰丽的梦幻。他们中的典型,当属堪称“感官旗手”的袁宏道,赵柏田写他“做官不像官,务农不新躬,隐居不谙寂寞,出仕又嫌烦琐,为儒不读圣贤,信佛六根不净,修真又不忘好色”,真真是晚明士子的典型了。

  赵柏田写完了《南华录》,梦也终结了。如果时间可以穿越,他会选择回到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年代——春秋和晚明。春秋有贵族气,天真烂漫;而晚明,是古典时期终结前,最后一个宁静的梦。这个梦,他要用文字去复原。他更要复原的,是那个藏在时间深处、古雅静好的中国。

  【对话赵柏田】

  有古心的人,才能与《南华录》心心相印

  新京报:人们普遍认为现代人已然失去了优雅生活的心境,你曾说“今天的人,玩玩手串,弹弹古琴,谈谈国学,以为风雅得很了,实际是另一种粗鄙”,晚明时南方文人的风雅,为何现代人学来,就变成了一种粗鄙?

  赵柏田:一个读者朋友跟我说,读了《南华录》,他感悟到,文化其实不是什么,就是一种可以让人更清醒更迷醉,更高级又是更朴素的东西。手串、国学、汉服,与和尚交友,今天的人去做这些,真的很有文化吗?

  晚明人的风雅有一个基础:人与物是相宜的。明朝人在生活方式和艺术鉴赏上都崇尚以古为美,但古物到了手上,仍然不代表你是风雅的,而是需要看你如何使用:用法是“宜的”那就是雅的,使用得不宜,你就是个粗俗的人。

  晚明时期的消费社会,既重视对物的拥有,更重视怎样使用物、消费物。《金瓶梅》里,写到西门庆的书房,东坡椅,凉床,大理石心书桌,桌上安放着书籍和古铜炉、流金仙鹤这些古物,但室内布置里有一个细节暴露了他本质上是一个粗俗的人:四壁挂的都是名人山水。因为按照“悬画月令”,画是不好随便乱挂的,什么季节挂什么画,挂什么地方,都是有讲究的。西门庆有钱买到名画,却随便把整组画都挂在书房墙上,这恰恰成了他品位低下的证据。

  今人学习古人时,往往“得其行而忘其神”,是一种“伪风雅”。今人对物的态度,往往只是想千方百计占有它,欲望过分膨胀,不会去考虑物和人是否相宜。人一起贪心,吃相就不好,怎么还顾得了风雅二字?

  新京报:很多读者把《南华录》视做一本能安抚现代中国人贫瘠内心的书,你觉得这本书对于当下读者的意义是在于此吗?

  赵柏田:如果他们想疗治内心贫瘠,我建议还是去读《圣经》。我有一个朋友,北大毕业,开了一家饭店“采采小食”,我们认识之前她已经开发了许多花馔,她读了书里关于柳敬亭的一节,有一句《桃花扇》里的唱词,“对江山吃一斗苦松醪”,前两天她说已经做好了一瓶松醪,准备明年来喝。还有一个没见面的读者,读了《古物的精灵》,说突然想要一把古琴,虽然家里已经有两把了,材质也不错,都是红木的,但她不喜欢仲尼式,她想要的最好是蕉尾,带弧形的。《南华录》就是要与这样有古心的人心心相印。什么是有古心的人,就是对精致文化还感到留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