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富祥坐在江边,他的儿子和岳父就是在这片水域溺亡的。

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 摄

  与外公同日溺亡,事发前被学校要求“由家长领回家”,家长、校方均称无责

  3月1日,14岁的重庆云阳初一学生林森在距家800米的江水中溺亡,一同溺亡的,还有他年近70岁的外公程可福。

  他们溺亡的整个过程,没有目击者。

  当地官方将此定性为一场意外。林家人得到了一笔“救助款”,只是,无论是家人还是学校,都不认为该对孩子的死亡事件负责。

  溺亡

  第一个看到现场的人,是林森的父亲林富祥。林富祥回忆,3月1日上午10点左右,他赶到现场时,已经看不到林森,只见岳父程可福头朝下趴在江水里。

  林富祥三次下水,没能把程可福与林森救上来。

  林富祥花了六千块钱雇了渔船,下午5点左右,终于把林森和程可福的遗体打捞上来。

  林富祥说,他当时在现场看到了程可福脱在岸边的衣服——一双沾满泥巴的解放鞋,蓝色的衣裤。水边,还漂着程可福的帽子。可以想象当时程可福下水的时候,脱了衣服,没有摘下帽子。

  林森的衣服是一双运动鞋,一条牛仔裤,一件磨掉了色的咖啡色棉衣。林森的衣服是他被打捞上来后被法医脱掉的。

  林富祥的家在重庆云阳县人和街道建强村,从林家到江边堤坝,有300米,沿着堤坝走到林森落水处,有500米。那是一段近80度的陡坡,从陡坡上下到江边,只有一条不足一尺宽的羊肠小路,行走时,要将整个身体趴在陡坡上来保持平衡。

  陡坡被一处九十度的断崖阻断,断崖高15米左右,崖下就是江水汇聚的深潭。这里水深五米以上,是这个水域最险峻的地方。

  林富祥不明白,林森怎么会来到这个危险的地方,他要干什么?

  云阳街头传言是,林森被父母毒打了一顿后,负气跳江,外公跟着跳江施救,双双溺亡。

  而当地官方的描述为:“林森与母亲因言语不和负气向河边跑去,林森外公程可福出于关心外孙在后边追赶,其父林富祥亦从另一条路赶去。林森在河边奔走时不慎滑落水中,其外公前去施救未果,二人不幸溺水身亡。”

  林富祥对两种说法都不相信,“一个14岁的孩子怎么会想到自杀?”对于外公追外孙导致其失足落水的说法,林富祥说:“假如岳父真在后面追赶,追到陡坡处,看到外孙,还会继续把林森追到最危险的地方,外公怎么可能那么笨?”

  冲突

  林森溺亡时,林富祥夫妇刚刚从打工地成都赶回来,与林森相处不到一个小时。

  林富祥说,2月26日他接到儿子学校班主任的电话,说孩子和英语老师发生了争执,孩子不服管,让家人把孩子接回家。

  事发时,林森是人和中学的初一学生,人和中学是云阳县人和街道的唯一一所初级中学。

  林森的同学张晓晓和于匆匆目击了林森和英语老师争执的场景。

  上述同学说,2月24日,林森在英语课下课的时候撕了英语课本,有同学就告诉了英语老师,英语老师把林森喊出教室,批评林森。上述同学描述,当时林森斜着眼睛,瞪着英语老师,一声不吭。英语老师没有办法,就把情况告诉了班主任张恒平,张恒平在上课时间把林森再次喊出教室询问,“林森还是不说话,瞪着眼睛”。

  张恒平就给林森父亲林富祥打电话,让林富祥把林森带回家教育。张恒平说,把林森交给家长,就是因为觉得自己管束不了这个倔强的孩子。

  人和中学相关负责人认同上述说法。他说,把林森交给家长,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怕孩子出什么问题。

  3月1日早上,林富祥与程传美从成都赶到了家里。

  林富祥问林森学校里的事,林森低头不语,就说不想去读书了。早晨9点多钟,程传美把林森带到江岸上的菜地里拔草,她想借着这个机会问问儿子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劝她去学校上课。

  “劝他几句,不到十分钟,他就跑了。”

  程传美说,因为地势崎岖,高矮不平,一个坡挡住了另一个坡,一转眼就看不到林森了。

  程传美给林富祥打电话,说林森跑了。

  林富祥当时正与岳父程可福在另一片田里干活,接到电话,就与程可福分头去找。

  半小时后,林富祥看到了溺亡的祖孙。

  评价

  林富祥对林森的印象是“开朗,活泼,没啥心事。”在他看来,他和其他孩子没什么区别。

  林富祥的手机里,只有一张林森的照片,是今年春节时照的,林森和外公一起捧着一条鱼,笑开了花。

  他记忆最深刻的是,过年回家,和林森一起打手机游戏。其他的,他记不起了,因为和孩子呆的时间不多,孩子生下来十几年,每年就春节的时候和孩子见一面。

  外婆徐志玉对林森的评价是,“孝顺,老实,听话。”

  她说,林森一岁多刚断了奶,女儿程传美和女婿林富祥就到成都打工了。十二年里,林森就一直跟着她长大。

  徐志玉认为,自己的外孙可能在学校受了委屈,不然,这么听话的孩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学校方面对林森的评价和林森家人的看法很不一样。

  人和中学的一名老师描述林森,“顽皮,性格又倔。”但有关林森太多的特点,他也描述不出来,“孩子太多了,班主任也顾不过来。”

  “我甚至有些怕他。”班主任张恒平说:“每次对这孩子批评教育,他都充满敌意。这孩子性格有些特别。”

  “其他孩子会过来主动跟老师打招呼,学习上不懂的地方会询问,林森不怎么说话,遇到什么事都不和老师交流。”张恒平说,林森就算在教室外面遇到她,也都是低着头,不打招呼,她主动跟林森问好,林森也总是闪烁回应一下。

  张恒平说,上学期,隔壁班的一个同学手机丢了,林森捡到了,他没有上交老师,自己用了。张恒平知道后找林森谈心,“你没错,你又不是偷的,但那手机不是咱们的,捡了东西应该上交的。”

  “我知道这个孩子敏感、倔强,那次和他谈话小心翼翼,怕刺激到他。”

  张恒平说,当时林森不说话,眼眶里含着泪,但拳头攥得很紧。

  人和中学每天早上有早操,别的孩子都上操了,林森有些赖床。张恒平到宿舍叫他起床,“别的同学都去锻炼身体了,你怎么不起来呢?”

  林森窝在被窝里,不回应。“我好几次去宿舍喊他,都没效果,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对待这个孩子了。”

  但林森也有让张恒平感到温暖的地方。

  有一次,林森在作文里描述与一个朋友之间的故事:“那天,雨很大,朋友把雨伞借给了我,自己跑了。朋友被雨水淋湿,会不会感冒呢。有一天,自己没有饭钱了,朋友把自己的饭钱给了我,我们之间的友谊永远不会褪色。”

  张恒平说,“这个孩子内心情感很丰富。”她希望林森能把内心的这种细腻也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和她毫无保留地交流,可惜“一次都没有。”

  “无责”

  出事之后,张恒平向校长袁兴永提出辞去班主任职务,理由是,“害怕再出事”。

  张恒平半年前刚从另一个乡镇中学调过来,林森是她在人和中学带的第一届学生。

  “班里35个孩子,一半住校,住校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儿童,有8个是父母双双在外。”她觉得自己承担了父母都承担不起的责任。

  袁兴永说,学校早就开始关注留守学生了,每学期都会做一次登记。对这些父母都在外的留守学生,学校要求班主任一对一地关注,找他们谈心,每个月给家长打一次电话,告知家长孩子的动态。

  “但是这些孩子与父母都在身边的孩子有明显不同,不善交流,性格有些偏执,总让你感觉与他们隔了一层什么。”张恒平说。

  她与林森交流多次之后,“感觉压力越来越大,我怕孩子这样下去会越来越糟,就希望他的亲人能够帮我一起教育这个孩子。”

  校长袁兴永也表示了无奈。“面对这些孩子,学校也很尴尬,学校把家长喊过来,希望一起教育孩子,但很多家长直接说,我不求我的孩子学习多好,只要孩子不受委屈就行,不要打,也不要骂。”

  因为这种现实,袁兴永定下了“妥协”的办学理念,让孩子们做“人中人”,“不求孩子们做人上人,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就行。”

  但即便这个“人中人”的目标,也让他感觉到了压力,“非常明显,学校不管做得再好,也取代不了父母的陪伴。我不夸张地说,假如不足够重视,这批孩子就废了。”

  3月8日,林森和程可福下葬。

  3月3日,林富祥与人和街道办签订了一份《林森、程可福意外溺水身亡救助协议》,甲方为云阳县人和街道办事处。协议称林森为不慎落水身亡,在乙方自行及时安葬林森、程可福遗体后,甲方一次性救助乙方现金50000元。

  林富祥说,他是不甘心地签了协议,因为他被告知,假如认定是林森自己跳河的,救助拿不到,林森的保险也拿不到,他担心人财两空。但林家人认为,孩子的死亡不是他们的责任,“交给学校刚半年,就出事了”。

  人和中学一名负责人特别强调,给林森家的50000元是救助,不是赔偿,学校没有责任,“是家长和孩子的交流出了问题。”

  林富祥告诉记者,他本来和妻子商量好了,这次回来,妻子程传美就不走了,孩子上初中了,外公外婆带不了,妻子就安心在家带孩子。

  程传美说,她这次真的不走了,要留在家里。林森还有一个妹妹要照顾。

  (文中未成年人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安钟汝 实习生 罗仙仙 重庆云阳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