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6日晚,刘嘉卓(左)参加董路(中)的一场网络直播。


刘嘉卓(左)和前来看望的琴友切磋琴技。


刘嘉卓在北京某琴行买琴时即兴表演。A12-A13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


扫一扫看刘嘉卓弹吉他视频

  ●13岁少年刘嘉卓靠一手吉他成网红

  ●高晓松看其表演后以“砸琴”怒赞

  ●经主持人董路帮助从白银来京学艺

  3月16日的那个下午,刚刚放学回家的刘嘉卓,书包都没来得及放下,就看到微博粉丝从两百多,飙升至两千多。

  他穿着校服在办公室指弹吉他表演的视频,被传上网。经李延亮、董路、高晓松等名人转发后,浏览量超过千万。知名音乐人高晓松留言:“看完,砸琴!下半辈子只吹口哨。”留言引发网友对“天才少年”围观。

  两周后,他被知名足球评论员董路接到北京发展。一夜成名,“连剧本都写不出这些天的奇幻”,世界突然为他打开一扇门。

  北京之行像一场梦,刘晓龙夫妇甚至不记得“怎么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

  在北京的宾馆里,每天早上醒来,刘嘉卓的妈妈望着天花板都觉得“不真实”。以前,两口子辗转难眠,苦于生计和儿子的前途;如今,俩人依然不敢合眼,担心的是,眼前千金难求的机会,一合眼再一睁眼,真成了一场梦。

  “像一颗种子找到了土壤”

  3月31日,刘嘉卓第一次舞台秀是在位于北京演艺中心的一个发布会现场。这一天距离他通过微博走红不过15天。

  绚丽灯光营造的都市夜景下,身高1米66的初一学生刘嘉卓,显得有些渺小。他穿着白银十中白蓝相间的校服,灯光从他的左后方洒下来,像是刚刚从那段让他“一夜成名”的视频中走出来。在他对面,坐着短视频相关领域的一千多名观众。

  “像做梦一样。”这是他们全家到北京的第二天。他的父亲刘晓龙觉得恍惚又紧张,本想问问儿子,“你站那儿能弹不?”

  儿子以前都是坐着弹琴。录视频时,刘晓龙不允许他乱扭乱动,此刻,他反而担心儿子太呆板,发挥不出来。但是因为太激动,儿子上台了,他才想起“忘记问了”。

  台上的儿子没有让父亲失望。击弦、勾弦、扫弦、打板……高潮段落,他兴奋得在台上跳起来。当刘嘉卓最后一个收尾动作把手高高举过头顶,刘晓龙所有的担心都随着掌声和口哨卸下了。

  严格意义上说,这不是刘嘉卓第一次登台表演。

  一年前,为了参加一个西北地区的吉他大赛,全家人一大早没吃早饭,坐了一个小时的汽车赶到兰州赛场。由于晕车,每个人都“脸色煞白”。刘嘉卓弹了那首日后让他走红的《thunder struck》。那是发挥最差的一次,却依然凭借华丽、新奇的弹奏,把少儿组第一名的奖状揽入怀中。回家后,一家三口饭也没吃,睡了一天才缓过来。

  刘嘉卓记得,后来又参加了三次线上比赛,“只发视频,不用出门。”2016年一年,他拿了三个奖,赢回三把吉他。从这一年3月12日起,刘嘉卓开始在优酷、b站发布指弹视频。

  一年后,他表演的视频被高晓松、李延亮、董路等名人转发,引发热议。刘嘉卓被称为“吉他天才少年”,有网友说,“不就是膝盖吗!拿去好了!”

  3月29日,在足球评论员董路的邀请和帮助下,刘家一家三口飞往北京。

  进京之前,刘嘉卓把比赛赢的三把吉他捐给了学校,留作纪念。学校的大屏幕上,滚动着对这个新晋“网红”的祝福,昔日的同学纷纷跑来找他签名。

  发布会的主持人问刘嘉卓,“自从看了你的视频后,高晓松老师说要砸琴,以后只吹口哨。”

  “非常感谢吧。”他有些尴尬,对微博上大咖们的鼓励,这位不满13岁的少年看法冷静——人家一半是玩笑,一半是鼓励。

  他告诉主持人,“我今天穿这身校服是为了让老师同学看到我的表演,同时我也代表他们来这里表演。”

  很少有人明白这次表演对刘嘉卓的意义。

  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个儿童节,他背着吉他为同学演奏。同学们或是低头写作业,或是交头说话,“嘈杂得我都听不见自己弹得是什么。”他一怒之下,抱着吉他,从1楼教师办公室,弹到4楼教务处。

  “在没人欣赏你的情况下,要敢于寻找机会,亮出自己。”刘嘉卓说。

  儿子突然成名,刘晓龙有些猝不及防,他的电话最多的一天接了30多个。

  从儿子4岁接触音乐,至今,刘晓龙就像抱着一颗金种子。现在,“种子”意外破土,在一千多人的注视下,落地生根。

  “感觉他找到了自己的土壤,北京是他的土壤。”刘晓龙说。

  13岁少年手上的老茧

  北京的春天比1500公里外的白银来得早。“白银树少,都还没绿。”刘嘉卓说。

  3月30日,在带着儿子去见音乐制作人的车上,刘晓龙收到了小舅子的短信:“好好享受北京的蓝天白云吧。”

  北京的春光确实照进了来自白银的三口之家。他们见到了金牌音乐制作人、知名古典吉他教授、多位吉他演奏家……

  一对从事音乐的夫妇,看到刘嘉卓的家庭情况,送了一台ipad供刘嘉卓视频学习,还专程从深圳飞来北京,帮他们引荐老师,嘱咐他“要好好学英语,日后走出国门看一看,展示中国的音乐。”

  每见一位前辈,刘嘉卓都会欠身鞠躬。大人讲话时,他多数时候在旁边听讲,一旦摸上吉他,就成了“人来疯”。

  董路第一次到白银听刘嘉卓弹吉他时,刘晓龙忍不住问董路同行的兄弟:“用不用让他停一下,不让他停就会一直弹”。

  所有见过刘嘉卓弹琴的人,都吃惊于他的天赋。

  “他会弹50多首曲子,这种难度级别的曲子,按照一个月学会一首,得学4年。”跟董路一起玩乐队的独立音乐人贾南分析,除了天赋,还需要“非常刻苦”。

  儿子3岁时,刘晓龙把自己的mp4绑上绳子,挂在儿子脖子上当玩具,里面放的是从电脑上下载的钢琴曲。直到有一天,儿子哼出了《星空》的前奏。他拿贝司一拨,“音全对”。

  刘晓龙弹贝司十几年,是白银第一代贝司手。

  他认定儿子有天赋,但极少在儿子面前提“天赋”。他和妻子都是老三线人,践行最传统、保守的生活观——梦想实现,需要大量付出与努力。

  9岁那年,刘嘉卓被日本指弹乐手松井佑贵的《Rider》的演奏方式所震撼,决定学习指弹。

  指弹是一种充分利用吉他的指板、有限的手指和时间,从而演奏出丰富层次的曲子的演奏形式。刘晓龙教不了儿子,花了1100块钱拉了根网线,供他上网自学。

  妻子没工作,他所在的工厂国企改制后,效益下滑,一个月几百块钱的收入。一台电脑,一根网线,把低保户的资格挡在家门外。“如果为了吃低保,没有一技之长,就会穷一辈子”,刘晓龙想得明白,装上网线,儿子能练就一技之长,可以成为靠兴趣和技术吃饭的人。

  刘晓龙记得,儿子几乎从未午休过。每天早上6点40分出门上学,中午12点20分到家,吃了饭就开始对照视频“扒曲子”。晚上7点到家,洗漱完,先练琴再写作业。

  为了敦促儿子练琴,刘晓龙干脆辞职在家做全职爸爸,刘嘉卓除了吉他,没有其他爱好。

  “其他人都说他不工作,胡整。”刘嘉卓知道父亲身上的压力,只要回家看到父亲,就想拿起琴。一家三口几乎很少出门,冬天在家练琴,夏天热,父子俩光着背一起弹琴。

  刘嘉卓进步很快,“一个月可以学四五首、五六首”,刘晓龙说,以他自己当年最好的状态,可能学一首就需要一个月。

  升入初一后,练习时间被压缩,“半夜躺在床上,睡梦中一阵乱敲。”刘晓龙担心儿子过度劳累,一度想让儿子辍学,集中精力练琴。“儿子一定会学出来”,他和儿子觉得即使成不了独一无二的演奏家,在白银,开个琴行,当一个吉他老师,也挺好。

  来看刘嘉卓弹琴的一些音乐人,会看看他的手。那是一双还差5天才满13岁的少年的手。手指细长、手掌宽大。因为长期练习,加之指弹技法难度大,力度强,他指尖上的肉长成了平整的一层老茧。

  旺盛的表演欲

  到北京后,刘嘉卓最大的变化是脸上的笑容多了。音乐之外,他对北京没有更多具体的想象,“觉得像做梦一样”。

  舞台秀彩排的那天,董路带他们一家吃了北京烤鸭。刘嘉卓觉得好吃,但又“感觉跟以前照片上看得不太一样”。

  只有跟音乐有关的内容,他才会觉得熟悉又真实。

  在音乐制作人谭伊哲的工作室,他见到了“整屋子的乐器”——吉他、鼓、电子琴,以及各种他认识或不认识的电子乐器。这些跟他此前通过视频看谭伊哲演奏时,“一模一样”。

  指弹技法多样,且高度自由。在来北京之前,右手上的技巧他只知道基本的am、pm,“其他会弹,但都不知道叫什么”。

  像他的偶像澳大利亚指弹大师Tommy Emmanuel一样,刘嘉卓不识乐谱,他弹奏的五十多首曲子,都是反复慢放或回放视频,“靠听和看”学会的。这样“扒谱子”的过程使他的双眼近视一百多度。和人交流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前倾身体。

  谭伊哲向他介绍了两种技法。其中一种叫“瀑布泛音”,他曾弹过但并不知道名字,也不精通。谭伊哲的讲述帮他完成了理解的“最后一公里”,“像瀑布一样,特别美妙。”

  与儿子找到知音的兴奋感不同,刘晓龙和儿子一起站在工作室里时,是拨云见日的成就感。

  刘晓龙不到20岁就进了西北铜加工厂。和那个年代所有的白银人一样,经历了国有企业的鼎盛和改革后的衰落。他反思那时人与企业共存亡的思想,“总想着再熬十年,企业就会好,等到想跳出来时,想法全废了。”

  轮到儿子做选择时,他格外强调“独立”。希望他能“迈出一步”,成为独一无二的人,而不是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依赖心理。

  大约是受了父亲的影响,刘嘉卓虽然话不多,但极有主见。他不愿意参加吉他考级,“不愿意被别人说自己是几级,只愿意展示和比赛。”

  但指弹的小众和环境的闭塞,使刘嘉卓经历了漫长的被误解和被忽视期。

  在处于黄土高原和腾格里沙漠过渡地带的白银,对吉他的理解像对绿色的认识一样有限。“大部分的人觉得,你弹这个就是为了炫技。”

  还有的同学告诉他,自己的家长看了他弹琴的视频,问:“你是怎么把你的头像跟人家的声音弄在一块儿的?”

  大多数时候,他无言以对。

  不过,只要涉及对指弹本身的质疑,他会解释,甚至反击。

  2016年12月,他翻弹Tommy Emmanuel的曲子Tall Fiddler。因为曲子难度大,很多网友质疑“不通过后期加速处理,根本无法完成”。

  为了证明自己,他把家里的闹钟摆在屏幕前,重新录了一遍作为回应。

  视频里,刘嘉卓大多时候低头弹琴,很少与观众交流,但现实中,他拥有旺盛的表演欲。

  “家里不管来什么人,他都要问问人家听不听他弹琴。”即使是收水电费、卫生费的工作人员来了,他也会跑过去问:“阿姨,你想听我弹琴吗?”

  他无比享受造访者的夸奖。相当长的时间里,他的听众只有父母两人。为了帮助儿子进步,刘晓龙大多数时候是批评者——“我总想,我多找出一个错误,他将来站到别人面前时,就能更出色。”

  走红之后,董路微博邀请他到北京参加直播的私信,击中了一个极度渴望被倾听的少年。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拨通了董路留下的电话——“那时候就相信去北京,那里有更多懂音乐的伙伴。”

  到北京的第二天,当他走进金牌音乐制作人谭伊哲的工作室,两人默契合奏时,刘嘉卓觉得“特别开心”——他想了很久,似乎是某种无法形容的感受,又说了一遍,“就是特别开心,他对指弹和我的理解都很深。”

  “吉他像一个把手,握着它不孤单”

  像所有赶来亲眼目睹“吉他天才”的观众一样,刘嘉卓也刚刚开始有机会看看外面的世界。

  12岁的他最远只到过兰州。一次是去参加比赛,一次是去机场接董路。

  手里的吉他像为他插上了翅膀。最近一周,他连续坐了3次飞机——从兰州到北京,从北京到凯里,又飞回北京。

  在凯里,他为高亚麟执导的电影录制了片头和片尾曲。原本说好只录片头,“跟高叔叔聊得很投缘,就把片尾曲也一起录了。”

  凯里是他到过的第一个南方城市,“湿润”,到处都长着他在白银“从来都没见过的树”。

  新生活在从多个角度重塑对音乐抱有理想的刘嘉卓。

  4月6日晚,在上董路的吉他直播前,照顾他生活的一位叔叔特意提醒他:“多抬头,多互动”。

  这是多位音乐人给他的建议之一。“习惯低着头,对颈椎不好;抬起头,更舒展、表现性更强……”在之前的演奏视频里,他更喜欢低头弹琴,投入时,下巴甚至贴上吉他面板。

  “有时候录的视频像为了完成作业,像个耕地的黄牛。”董路说,现在会放松微笑的少年更能打动人。

  直播的最后,董路说,希望通过专业的学习,能帮刘嘉卓完成从模仿到创造的改变。他说,喜欢吉他的人越来越多,吉他就像一个把手,握着它就像握着世界,不孤单。

  对刘嘉卓来说,吉他就是他的全部。

  4月6日晚,有吉他学校的董事长和白银的老乡赶来看他的直播。

  “这是贝司,这是鼓,这是节奏吉他手……”刘嘉卓非常愿意向不了解指弹的人,讲一讲“一个人怎么弹得像一支乐队”。

  在录音室外的走廊上,有两张印着黑白键盘的签名海报。等车回家的时间,刘嘉卓用额头抵着海报,手指在黑白键上弹跳。

  那块海报很像他迈进音乐世界的敲门砖——一块来自厨房的塑料扣板,刘晓龙在上面画上黑白键,让刘嘉卓边模仿弹琴的动作,边有模有样地唱“1,2,3,4,5,6,7……”

  多年后,刘嘉卓会常想起那段经历,跟琴友分享时,会哈哈笑起来。

  期待成为有创作力的演奏家

  “我的角色就是让这家人坚信这个世界上有人帮他。”4月8日下午,董路和刘晓龙电话沟通完4月14日的邀约信息后解释,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去记录一个少年所有的成长过程。

  3月底,第一次去白银时,刘嘉卓的舅舅曾直接问过董路对孩子未来的规划。

  董路说,太远的未来没想,目前想到的是带孩子去趟北京、带孩子去录音棚、带他见一些老师,让这个孩子开一场自己的独奏会。

  末了,他补了一句话:“我董路,今后无论干什么,我在这个孩子身上,我不赚一分钱!”

  在董路心里,有一个像梦想“实验”的想法。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也许将来眼前的少年成名成家了,也许他沦为乐队的乐手了,也许就是泯然众人,甚至有可能自甘堕落。

  “我要用十年记录和参与,看看一份技能是会发扬光大,还是会沦落,一个孩子会实现他的梦想,还是梦想远去。”

  对刘嘉卓来说,在北京见过职业音乐人和吉他教授后,他有更强的紧迫感。

  4月8日下午,他跟一个叔叔买完古典吉他,回到住处,希望尽快结束采访,以便有更多时间扒曲子。

  “要把这些大师们的作品和技法都弄得很熟,有自己的东西了,才会期待未来。”他一边打开深圳热心音乐人送给他的ipad,一边解释,“否则什么也不会,对未来没什么好期待的。”

  他的老师,大致向他建议了一个时间表。“现在基本都是模仿,打算用两年,希望可以出一个有模仿,有改编,有自己东西的一张专辑。”

  现在,刘嘉卓的理想是,成为一个有自己东西、能说也能做的音乐家。他伸出右手用力指了指自己的头,强调期望成为有创作力的演奏家。

  要做到这些,他需要在技法细节、理解力,包括人生阅历上进行不断的尝试。

  “你是天才吗?”记者问。

  “不是。”他直摇脑袋,拖了长长的“9”,“我99.999%都是弹出来的。别人在打球,玩电脑的时候,我在弹琴。”

  “有天分吗?”

  “其实,我至今没明白天分这东西是什么意思。”他停了停,怕人不相信,又说,“我是纯练出来的,真的。”

  刘晓龙觉得儿子迈出了人生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和妻子回到白银,准备举家迁往北京。他问儿子,有没有什么需要带去北京的。儿子说要把同学给他的留言带上。

  临别时,班上同学给他写了寄语,装在一个盒子里。

  一位放学时一起回家的同学写道:当你真正成功时,请不要忘了熟悉的环境,放学一同走过的路,还有白银这座小城。

  采写/新京报记者 李兴丽 实习生 王双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