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插图/高俊夫

  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个名字的意义远超出“通俗畅销作家”,它甚至已挣脱“世界侦探文学”框架的束缚。这个框架没圈住夏洛克·福尔摩斯——贝克街221号B今天竟成了这个虚构侦探在真实世界的居所;它更没有圈住阿加莎·克里斯蒂——不仅因为她是真实的人,更因她创造的侦探文学传奇无可超越。

  从30岁出版第一部《斯泰尔斯庄园奇案》,到84岁的最后一部《帷幕》,在其长达50余年的创作生涯里,阿加莎·克里斯蒂写了80余部侦探小说,作品被翻译成超过103种语言,总销量突破20亿本,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和法国总统戴高乐都是其忠实读者。据吉尼斯世界纪录统计,她已是人类史上最畅销的作家。如果把所有形式的著作都算入,只有圣经和莎士比亚的著作在销量上能超越她。

  阿加莎·克里斯蒂让阅读从贵族走入平常家庭,不仅在书,她的大量作品更被改编成影视剧——戏剧《捕鼠器》在舞台久演不衰;电影《东方快车谋杀案》曾获多项奥斯卡奖;赫尔克里·波洛和简·马普尔小姐,这两个由她塑造的侦探,更是在电视剧中大放异彩。

  在这个讲究"IP"的时代,阿加莎成了真正的英国最大文学IP。2015年阿加莎诞辰125周年时,BBC推出迷你剧《无人生还》,首播当日观看人数仅次于BBC新闻。今年7月,BBC宣布将以阿加莎本人最爱的《无妄之灾》为起点,将其7部小说改编成影视剧。同时最新电影版《东方快车谋杀案》将于今年11月上映,阿加莎的影响力可见一斑。

  我们会好奇——谋杀,这一最不可原谅的罪恶,为什么吸引我们这样乐此不疲地将其文学化乃至娱乐化?在凭借一个指纹就可以找出罪犯的今天,为什么我们依然爱看比利时侦探波洛戴着他的夹鼻眼镜,端详嫌疑人的表情?为什么在已经熟知她“乡村别墅派”的风格、“密闭空间犯案”模式和“开会式”破案套路后,我们依然对她笔下的谋杀欲罢不能?

  答案在人性。虽然善恶并存于人性中,但阿加莎将恶的部分彰显,让那些对邪恶的感知仍旧浑噩的普通人惊悸,警惕自我被贪婪、仇恨和孤独所腐蚀,警醒自我不要被邪恶所控制。“人人都有谋杀的欲望”,这日常性邪恶的戏剧化表达,是阿加莎侦探小说最大的魅力。

  日常性邪恶,在阿加莎笔下幻化出各种版本的“拍案惊奇”,却有着相通的追问——为什么普通人会犯下谋杀?从《ABC谋杀案》《尼罗河上的惨案》中的谋财,《啤酒谋杀案》《魔手》中的为情,再到《东方快车谋杀案》的复仇,人性深层的邪念被包装成各种犯罪动机,但阿加莎真正想说的是——人性有罪。正是根植人心的邪恶诱发了谋杀。研究谋杀,即是研究人性。


Indifference
Doctor


Paranoia
Kid


Imprudence
Anonymous


Selfishness
Model


Anger
the Crowd


Arrogance
Judge


Greed
Couple

  “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个潜在的杀人犯。”

  阿加莎·克里斯蒂相信人性本恶。终其一生,她都在描写日常性邪恶。在其80多本推理小说中,看不见现代犯罪里变态的犯人——他们都是普通人,可能是老实深情的丈夫(《尼罗河上的惨案》)、救死扶伤的医生(《罗杰疑案》)、青春逼人的模特(《五只小猪》),主持正义的法官(《无人生还》),甚至是天真无邪的孩子(《怪屋》),他们没有特殊性,他们就是我们。

  因为,“人人都有谋杀的欲望”,动机参差不齐,为情所困,谋财害命,报仇雪恨……这些动机都是表象,阿加莎认为罪恶由人内心深藏的邪念引起,和所处的时代背景或者社会环境没有根本关系,正是人性,诱发了罪恶。

  人性里天生的邪念导致罪犯的普遍存在,他们可以是任何人,但邪恶却是相通的。对此,人类无能为力,需要我们做的也许只剩下——不要让邪恶侵占了心房。

  医生

  罪行:冷漠

  案件:《罗杰疑案》

  手法:割喉

  地点:书房

  对一个男人,你怎么敲诈他都行——但对一个女人,你就不能逼得太厉害,因为女人的内心有一种说真话的强烈愿望。她们被逼得太厉害,在危急时刻,她们不顾安危而最后陷入绝境,为图一时的极大满足而把事实吐露出来。

  事件:乡村医生谢泼德,中年单身,和姐姐一起住在金艾博特村里的祖宅里。他四处行医,出入在爱嚼舌头根的女人和失意的男人之间。人过中年,日子过成了一潭死水,曾依靠敲诈来的钱财做投机生意,企图打翻身仗却血本无归。

  不料他敲诈错了对象,一步错步步错,被勒索的女人自杀了,死前寄出的一封信让谢泼德面临人生危机。他冷静地完成了杀人,剩下的时间都在和大侦探波洛周旋。这桩平静的谋杀案,震撼人心的地方在于凶手的自述——带有一种成就感,当然也有失落,要是波洛不来这个村子种西葫芦就好了。

  在还没那么现代化的英国乡村,乡村医生除了治病救人,更多承担了“拯救灵魂”的角色,而这样一位披着“道德教化”外衣的医生,不甘心人生走向平庸灰败的终点,于是一点点积累起了恶。这邪恶居然成了他庸碌一生里唯一的“亮点”。越是平庸的人,越渴望生命中发生“惊奇”。这种渴望强烈到畸形的地步,不惜用别人的生命,乃至自己的生命来成就。作为医生,他的良知早已被不甘心所吞噬,谋杀的对象是谁并不重要,这是彻头彻尾的冷漠。

  小孩

  罪行:偏执

  案件:《怪屋》

  手法:下毒

  地点:一座怪屋

  孩子们会把欲望转化为行动,而丝毫不受良心责备。一个孩子对他的小猫生气了,说“我要杀了你”。于是就用锤子去砸小猫的头——然后非常伤心,因为小猫再也醒不过来了!

  事件:富商利奥尼迪斯在家中被人毒杀,他孙女索菲亚的男友查尔斯试图从住在这幢怪别墅里的11个人中找出凶手。随着调查的深入,一家人之间的相爱表相被狰狞的真相撕裂。当最终的冷血杀手指向的是家中才13岁的小女孩乔瑟芬时,所有人都难以置信。

  长得丑且孤僻的小姑娘,家人总对她视而不见,任其扭曲地成长。暴躁的一家之主爷爷总是骂她,而父母和亲戚也对她不闻不问。终于有一天她杀了爷爷,进而又杀了厨娘。理由很简单:“爷爷不让我学芭蕾”、“厨娘总是骂我,她啰嗦。”这简单的理由背后,隐藏的是人性里未经控制的原始残忍。

  在这部小说中,阿加莎运用了弗洛伊德“本我”、“自我”和“超我”的人格三层面理论,小姑娘无疑处在内心欲望还未被教化(“自我”)调和的“本我”阶段,然而在她不成熟的心灵发生异化时,身边的成年人漠然处之乃至冷嘲热讽,最终使得乔瑟芬活在自我的偏执世界中,并把这种偏执转换成一种报复成人的变态心理。阿加莎用一个孩子的视角,以一种令人心痛的方式展现了人性异化的悲剧。

  无名氏

  罪行:鲁莽

  案件:《奉命谋杀》

  手法:钝器击打

  地点:密闭书房

  我恨她,因为她是正确的。如果有的人总是那么一贯正确,那也是很糟糕的。它会使你越来越感到自己的不足。

  事件:这个案件的罪犯是谁并不重要,因为它几乎是一桩教唆犯罪。施恩者越是慷慨大度,受恩者越是心理压抑,这是一种微妙的人性。浪荡子杰克死于监狱,却声称自己清白:他发誓说,养母蕾切尔在自家书房被人用拨火棍击打头部时,他正在路上搭便车。阿瑟·卡尔加里博士可以证明杰克的清白——因为凶手另有其人,但是他的证明来得太晚了,而且,真相并不受欢迎。

  死者蕾切尔是个乐善好施的女富婆,她疯狂地收养孩子,被强烈的母性占有欲遮住了双眼,她控制主导孩子们的一切,“永远正确”,却从来不考虑人性问题。“她从来就不明白人与人是不同的,每个人都会有不同的反应,有其与众不同的特点……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来越独断专行。她知道什么是对的,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

  这个就像蜂王一样管理家庭的人,激起的是人性深处最微妙的反感。也许,像王尔德说的那样,“不服从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美德”。但当这逆反遇见一群青春期的孩子,就成了悲剧的核心。他们知道自己的愚蠢,他们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来找到正确的路,而蕾切尔无疑不懂这些。

  模特

  罪行:自私

  案件:《五只小猪》

  手法:下毒

  地点:花园

  那一刻,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活力、喜悦和精力。我看着他死掉,但是我却不知道我杀死的其实是我自己──不是他。

  事件:侦探波洛受委托调查一桩16年前的谋杀悬案。当年,才华横溢的风流画家喝下一瓶啤酒后毒发身亡。所有证据指向妻子卡罗琳,她被处以绞刑。经过波洛与当年的五位嫌疑人的对话,结局令人震惊——青春逼人的模特埃尔莎,意外得知画家在完成画作后就会离开自己,她为了报复画家,设计杀了他并嫁祸给其妻子。

  谋杀本身并不惊奇,震惊的是埃尔莎面对指控时的跋扈。16年前,她的青春拥有一种原始而强壮的美,而这美的另一面是残酷而炽烈的欲望,这样无畏且自负的埃尔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被自己自私的爱欲操控。罪行揭露后,在波洛和埃尔莎之间有这样令人胆寒的对话:

  她盯着他。“你以为我哪怕有一点点在乎我丈夫怎么想的吗?”

  “不,我不认为。我觉得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怎么想。要是在意过,你兴许会幸福得多。”她连忙问:“你怎么还替我惋惜?”

  “因为,我的孩子,你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所有的成人的感情——惋惜,同情,理解。你知道的只是——曾经懂得的——爱和恨。”

  “犯罪心理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16年前根植于人性里的自私,16年后依旧如此。

  众人

  罪行:愤怒

  案件:《东方快车谋杀案》

  手法:刺杀

  地点:火车车厢

  不可能的事原不会发生,因而不管表面现象如何,发生的事必然是可能的。

  事件:这是侦探波洛唯一的一次“法外开恩”,这是一部有惊人想象力的推理小说。在一趟从中东开往欧洲的东方列车上,12名乘客会聚一堂,策划谋杀曾经的绑匪、现在的美国富商雷切特。波洛对12名旅客的心理做了缜密分析后判断,杀死这个商人是12个人共同作的案——雷切特曾是一名绑架并杀害一个小女孩的罪犯,破坏了数个完整家庭,制造了令人发指的悲剧,他最终被12名复仇者合谋杀死。12道用刀刺的伤口,其深浅分别代表12个人对邪恶不同程度的愤怒。这12个人在被识破后,在代表着法律公正的侦探和法医的帮助下,逃脱了法律制裁。

  这是一场“迟到的正义”,与《无人生还》类似的地方在于——这些平日里隐匿于茫茫人群中的来自各行各业的人们,面对法律无法制裁的罪恶,组成了一个自发的陪审团。雷切特逃脱了法律,却逃不出人性审判。12个人用“以眼还眼”的方式,对他进行了一场人性制裁。与其说这是一场合力的集体谋杀,不如说这是一次愤怒的集体审判。

  当姗姗来迟的所谓正义最终到来,死者的罪恶又被新的罪恶所替代,虽然波洛的成全让读者动容,然而,“以眼还眼”的人道主义复仇,其本身是否正义?当所谓的正义和人性纠缠,孰是孰非?

  法官

  罪行:傲慢

  案件:《无人生还》

  手法:连环局

  地点:孤岛

  事件:十个互不相识的人被邀请到一座荒岛上,交通工具全被损毁,失去与外界的联系。在一首恐怖的印第安童谣里,预示着每个人曾犯下的罪行和即将到来的死亡方式。一时之间人人自危,相继死去,活着的人互相怀疑。

  这部被誉为“天上掉下来的推理小说”,谁是凶手是最大疑问。结尾处,阿加莎借凶手自述揭开了谜底,又塑造了双重性格的法官沃尔格雷夫的形象。这个看似戏剧化的凶手,就像是现实生活中强烈主张正义,却无法伸张正义之人的极端。阿加莎在此讨论了一个伦理悖论:谁有权利审判法外之徒?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正义之人,是否就能够傲慢地定夺他人生死?通过既是凶手又是被害人的法官自述,阿加莎给出了人性中如何审判善恶的自我思考。

  十个黑孩子去吃饭,一个呛死剩九个。

  九个黑孩子睡过了头,一个不醒剩八个。

  八个黑孩子上德文,一个留下剩七个。

  七个黑孩子砍树枝,一个砍死自己剩六个。

  六个黑孩子玩蜂箱,大蜂蜇死一个剩五个。

  五个黑孩子打官司,一个进了法院剩四个。

  四个黑孩子去出海,熏扉鱼吞吃一个剩三个。

  三个黑孩子上动物园,大熊抓住一个剩两个。

  两个黑孩子晒太阳,一个晒焦啦剩一个。

  一个黑孩子太孤单,一个黑孩子太孤单,吊死自己全完啦!

  情侣

  罪行:贪婪

  案件:《尼罗河上的惨案》

  手法:枪杀

  地点:轮船客舱

  不要让邪恶进入你的心房。

  事件:所有美好的开始,并不会必然导向美好的结局。人性中的贪婪,会引发接二连三的祸患。家财万贯的女富豪林内特小姐横刀夺爱,与闺蜜的男友西蒙·道尔结婚了,他们乘坐由英国驶向埃及尼罗河的豪华邮轮去度蜜月。这艘邮轮上载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豪绅和名媛,但发生在邮轮上的连环谋杀案使得这场原本甜蜜的旅程变成了“死亡之旅”。

  一切都源于人性里无止境的贪婪。这贪婪指向情欲——林内特原本是女王,以为自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以为自己的魅力足以征服任何人,却不知这个她要的男人爱上的只是她的财富;这贪婪指向物欲——男人因对财富的贪婪而动杀念;这贪婪甚至指向爱——被爱冲昏头脑的闺蜜不惜成为杀人帮凶,她不为钱财,只为得到完整的爱。

  这贪婪导致人的心房逐渐向邪恶打开,从此再无关上的可能。人性里的贪婪,会让一切可能幸福的结局,发生令人唏嘘的逆转。

  撰文/新京报记者 柏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