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合订本。


8月20日,深圳越众历史影像馆,“时代的印迹”《老照片》二十周年纪念展上,冯克力为观众导览。

  《老照片》呈现过中国近代史上众多政治、经济、文化名人的瞬间,或志得意满,或失意潦倒,或日常而温情,许多照片都是第一次面世。一些“不宜发表”、“曾入敌档”、“让历史成见尴尬”的照片,被有心人挖掘出来,重见天日,让宏大叙事更为丰满立体。《老照片》也为“小人物”提供私家叙事的平台,他们的故事无关国家危亡、民族大义,但同样折射出真切温情的时代光芒。

  

  定格历史 每张照片都是社会切片

  新京报:你主编《老照片》丛书二十年,投身图片编辑行业三十余年,经手的照片无数,如何看待照片对承载个体记忆和家国历史的价值?照片和影像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人类的历史观?

  冯克力:照片最大的特点在于它的具象性,是一定社会生活场景的真实定格。在唤起历史记忆方面,照片无疑有着文字记述难以替代的作用,使得历史由被记述变得可以看见。而且,每一张照片都是社会的一个切片。

  相机的快门一旦按下,取景框里的一切便巨细无遗地被定格,哪怕是一张寻常的合影,人物的神情、发型、穿着、佩饰,以及场景里的一什一物,都构成了社会历史的宝贵细节与佐证,为后人的观看提供了无限可能,历史也在观看中被不断重新认识。罗兰-巴特认为,“摄影是魔术而非艺术”,或许就是指照片中无所不在的细节所蕴含的无限可能吧。

  新京报:你在《山东画报》担任编辑时做的是图片新闻,后来改做“老照片”,新老照片给你的感受有何不同?老照片有何特殊价值?

  冯克力:正像所有的新闻都要成为历史,新闻照片也终究会成为历史照片。编辑新闻照片的关切无疑在当下,而编辑老照片的关切则主要在它的历史价值。不过历史与当下很难截然分开,正如意大利著名历史学家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历史的呈现与研究往往有对当下的关切在里面,其实对老照片的观看与解读也一样。还有体现我们古老智慧的那句名言“温故而知新”,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老照片的价值源自时间的流逝、岁月的积淀,同样一张照片,哪怕是个人的留影,当事人当时看和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后看,感受也会大不一样。我多次谈到李振盛拍摄的一幅新闻照片,照片上的富农神情沮丧、破衣烂裳,今人观之,对他们难免会生出深深的同情,而当时的人却未必。摄影家雍和先生说:最好的照片,今天看是新闻,将来就成了历史。李振盛先生的这幅照片,也可作如是观。

  单凭老照片虽然难以构建系统的史述,但那些新发现的有价值的老照片,却足以丰富和影响我们的历史认知,甚至让某些历史成见面临尴尬。

  新京报:你在《当历史可以观看》中反复引用苏珊·桑塔格的话,“只要时间足够久远,所有的照片都会变得有意味和感人。”时间是赋予照片价值的必要因素吗?如何看待特殊时期为了政治宣传需要而摆拍出来的一些照片?

  冯克力:你的问题,让我想起前两年美国女摄影家薇薇安。她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街拍照片,一经面世为什么会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骤然面对的是一宗被雪藏了半个多世纪的老照片。时间的流逝,对于这些照片的“意味”具有无量的加持作用。

  至于那些为了宣传需要而摆拍的照片,作为新闻照片几无价值。真实乃是新闻的生命,而这些摆拍而来的照片本身即是造假的产物。当这些照片在经过岁月积淀成为老照片时,却不乏历史价值。这些摆拍照片的一招一式,无不透露着那个时代的诉求与美学,折射着那个时代的荒诞和愚昧。所以不好说它完全没有价值。另外,这类照片在人为达成某种宣传意图的同时,却也不经意地留住了当时的生存状貌与种种景观。

  图文并茂 文章须围绕图片撰写

  新京报:《老照片》开创了一种新的图文结合样式,即“文章围绕照片撰写”,这种形式与传统画报和图画书相比,优点何在?图片叙事和文字叙事的主要差异是什么?

  冯克力:“文章围绕图片撰写”实现了图文在书中的有机交融。此前的出版物要么以图片为主,附以简短的图说,要么以文字为主,图片在书中只是作为插图或者点缀。《老照片》里的稿件,虽然也有以文字为主或以图片为主的,但总体上是图文互见,水乳交融,使图片所蕴含的信息获得比较充分的发掘与解读。毋宁说《老照片》是通过把读图所得,转换成文字叙述,实现了另一种定格,或者说是对定格之定格。

  如果说,前一种影像的定格是相对客观的存在,那么后一种定格,(对影像的解读)就难免带有明显的主观色彩,不妨说是观看者见仁见智的结果。真正的图片叙事,本质上是不动声色的,而解读的结果却不能不形诸言说。图与文的关系很微妙很复杂,有时也会很脆弱。《老照片》折中其间,并试图有所作为,实属不易,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弄巧成拙,这也是我们时时都在警惕的。

  新京报:《老照片》的照片来源主要有哪些?你们如何遴选照片和文章?

  冯克力:来源大致上有三方面:一是国内各地的馆藏;二是个人的家藏;三是老照片爱好者的收藏。应该说给《老照片》投稿还是有一定的难度,有些手头有照片的,不一定写得了文章;相反,有些愿意给《老照片》写文章的,手里却没有照片。在《老照片》初创那几年,编者们每每为他们牵线搭桥当红娘,成就了不少图文并茂的佳作。

  这些年,随着老照片收藏的趋热,越来越多既收藏又有志于研究的老照片爱好者成为《老照片》的作者,且往往出手不凡。至于遴选稿件的原则,首先是照片要有些意思,画质可供印刷;再就是随附的文章可读性要强,与图片相得益彰。个别文章很精彩但图片相对一般的稿件,也刊发过一些。

  私人叙事 平民百姓参与述说历史

  新京报:《老照片》创办二十年,中国近现代史上的所有重大历史题材和人物几乎都涉猎过,是否会感到题材和照片来源枯竭?在发掘新的历史照片方面,《老照片》是如何做的?

  冯克力:涉及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名人的稿件,《老照片》原则上只刊发首度披露或虽有披露但仍属罕见的照片,这就无形中增加了组稿的难度,但《老照片》也因宁缺毋滥而得到更多的青睐。诚如你所担虑,这方面的题材虽不至于枯竭,但的确是越来越鲜见。好在《老照片》并非专赖某种体裁的多寡,尽管这类题材对于《老照片》也是不可或缺的。

  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充分利用已有的稿源渠道去挖掘这方面的图片,这一两年来尤其留意一些外国摄影家对中国的影像记录,颇有斩获。像最近出版的《老照片》第114辑里,就刊出了日本摄影家斋藤康一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在中国拍摄的一组照片。新西兰摄影家汤姆·哈金斯1956年在中国旅行的照片也将于近期刊出。《老照片》里更多的是平民百姓的照片和叙事,在这些叙事里每有大事件的折射及与各界人物的交往,也不失为对“宏大叙事”的某种补充。

  新京报:你特别强调《老照片》为平民百姓的私人叙事提供平台,以个体记忆来弥补宏大叙事的不足,如何看待私人叙事的重要性?“小人物”在历史叙事中可以起到怎样的作用?

  冯克力:注重私人叙事,可以说是《老照片》的初衷。在第三辑的“书末感言”《“敝帚”理应自珍》里,我曾说道:“一张照片,一段往事,虽然叙说的只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的经历,看似微不足道,但同时却于不经意间折射出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国家的历史。没有‘民’何来‘族’?没有‘家’又何来‘国’?”这样的认知,说不上有什么高深,好在是二十年里始终未渝。

  这样的《老照片》,天然地成为平民百姓参与历史叙事的平台,也是水到渠成之事。在《老照片》的感召下,许多平生从未正式刊布过只言片语的民众,也在这方园地里发表了自己的处女作。这些结合家藏老照片的讲述,往往鲜活而生动,以其海量的影像定格、人生细节,融入了我们民族的集体记忆。而他们自身也在参与历史叙事,发出自己声音的同时,获得了某种尊严。

  美国历史学者爱德华·克雷布曾这样评价:“《老照片》重视普通人,重视他们在历史中的位置,和以自己的方式解释历史的权利,是一项谦虚的计划。对普通人来说,形成自己对历史的独特理解是人们过去所欠缺的。《老照片》所做的,对国家的将来有深刻的暗示。”同时他认为《老照片》“也在刺激个人以历史本身的逻辑、以他们自己的语言看待历史”。

  采写/新京报记者 徐学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