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5年刘慈欣的《三体》获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到2016年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获第74届雨果奖最佳中短篇故事奖,再到今年年初根据刘慈欣同名小说《流浪地球》改编的电影热映,科幻小说对很多人来说早已不再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学品类,而学界也有越来越多的针对科幻小说的评论和研究,科幻已然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上不容忽视的重要现象。

 

三联书店早在2017年就推出过从不同的角度勾勒中国科幻小说图景的三部作品:《<三体>的X种读法》、《科幻中的中国历史》和《寂寞的伏兵:当代中国科幻短篇精选》;而清华大学2019年读书文化月也设有以科幻为主题的数场活动。4月23日,在由三联书店、清华大学图书馆和清华大学邺架轩书店联合主办的对谈活动“科幻中的中国历史”上,《科幻中的中国历史》编者、科幻作家宝树和清华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科幻作家飞氘就历史科幻小说,科幻、玄幻和魔幻,科幻小说的学术研究等话题,和现场观众分享了他们的认识与思考。

 

《科幻中的中国历史》,编者:宝树,版本:三联书店 2017年10月

 

以科幻的眼光反观历史,探究人性

 

科幻何以能成为思考历史的手段?宝树以科幻小说所设定的时间背景为线索,溯历史之流而上,梳理了一些对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进行重新书写的多部作品。

 

在王晋康的《蚁生》中,故事发生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中。故事在开篇部分铺陈了知青争权夺利的情况,之后笔锋一转,人们从蚂蚁身上提炼出一种激素,打在人身上,可以赋予人以蚂蚁的社会性、组织性与纪律性,人人变得无私奉献,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时间,美好的社会似乎就此展开。但是随着小说的推进,我们看到,无私利他的社会也会产生问题。“现在我的父辈还很怀念那个年代,怀念那时的人们的无私,雷锋精神的盛行。但现实中你不能完全按照那样的原则行动,为什么?”宝树问道。《蚁生》借科幻的手段,探讨了人性,探讨了我们曾经憧憬的无私社会所可能具有的问题。

 

《蚁生》,作者:王晋康,版本:电子工业出版社 2013年1月

 

科幻小说中也有对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上的重大问题加以检讨的。比如史学界有“唐宋变革论”之说,认为在宋代,中国有发达的科学技术和商业,百姓生活富足。宋代的这一景象一方面与唐代不同,一方面很像西方的现代市民社会。但是从世界历史的角度看,中国的这个现代前夜延绵了几百年,一直未能孕育出现代社会。中国最终在晚清落后于西方,陷入被列强瓜分的境地。如果穿越回宋代,是否有可能改变历史?《兴宋》就此展开想象。

 

假设郑和下西洋的时候,并不是抵达非洲而返,而是绕过好望角,抵达欧洲,有没有可能打败英法联军,继而再让美洲称臣?刘慈欣的小说《西洋》就对这一可能做了探究,郑和打败了欧洲,发现并征服了美洲,中国殖民了世界——历史上的征服者与被征服者对调了角色,但是世界并没有变得更美好。这既是对中国历史的反思,也是对世界历史的反思。

 

战国至秦汉是中国历史科幻小说特别关注的一个时段,如大家熟知的《寻秦记》。在宝树看来,这是因为战国至秦汉乃是中华文明的定型期。秦统一中国,汉承秦制。如果不是秦国,而是与秦国的制度与文化都相当不同的齐国统一中国,中华文明又会是怎样的形态呢?


宝树依时代统计了中国历史科幻小说,发现战国至秦汉和近代是科幻作者最爱选取的两个时期。

 

宝树认为,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很多时候会影响我们对世界、对人生的看法,而历史科幻提供了一个空间,供我们重新思考历史。“真实的历史中有很多夹缝、空白,可以让我们去想象、去思考。这可能改变我们的世界观和对人生的看法。”宝树说。

 

你最想回到哪个时代?

 

当天活动的主持,清华大学图书馆副馆长张秋询问两位嘉宾,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最想回到哪个时代。飞氘说,这要考虑回到过去所可能遭遇的语言沟通困难和生存问题。他本人可能会选择文明的诞生期,人类制造并使用工具,从生食到熟食的转变期,观察一下这一过程是自然演化还是天启。

 

宝树则认为,最想回到哪个时代这一问题其实可以有两种思考方式。一是你最想看到哪个时代。这样思考的话,他本人最想回到商代。因为甲骨史料的局限,我们对商代有很多不清楚的地方,回去可以直接弄清楚。比如现在我们基本可以肯定,马车是公元前1500年左右传入的,但我们不清楚马车是怎么传入的,谁传入的,以及有没有其他东西随马车一起传入。又如《周髀算经》中有很多巴比伦的天文历算知识,是中国和巴比伦各自独立发现的呢,还是中西方之间在那时已经有了交流?这些问题都是他想要了解的。但是,宝树说,实际穿越回商代是很危险的,因为你可能会成为奴隶,或者在祭祀中被杀死;或者你发现自己置身于原始森林中,可能根本活不下去。

 

所以回到哪个时代的第二种思考是回到什么时候最安全、最舒适。然而这样想的话,可能当代是最舒适的时代。过去连手纸都没有,上厕所都很不方便。太平天国运动死了六七千万人,穿越回去,能避开战乱和死亡吗?考虑到这些,宝树说如果自己一定要回到过去,可能晚明是比较理想的时期。那时的物质文化比较发达,在明末战乱之前,社会也比较安定。

 

未来想象中的历史

 

有读者问到历史之于未来想象的关系,因为他感觉在我们对未来的绝大部分想象中,都有历史的影子。这是否说明不存在对未来的真正想象,我们都是被过去的观念所绑定的?对此,宝树认为,这种情况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我们只能通过目前拥有的思想资源去想象未来;而且如果历史是人类创造的,那么在未来中可以看到过往历史的影子并不奇怪,因为我们——特别是政治高层——往往是根据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去采取行动的。

 

但另一方面,我们应该看到,历史不会简单地重复自己。美国建国前,联邦党人在写作他们的系列政论文章时,一方面借用了罗马共和国时期的许多理论和思想,一方面又结合当时的情况有所创造,所以未来和过去既有相似性,又会有所不同。科幻小说对未来的想象也是这样,会有历史的影子,但也有不一样之处。

 

科幻、玄幻与魔幻

 

有读者提问,科幻作家在创作时,是否会有意将自己的作品与魔幻和玄幻区别开来,如果会的话,这样的区分具体是怎样的。宝树认为,科幻写作中是否掺杂魔幻或玄幻的元素,还是要具体看写的是什么作品,要从效果来考量。“比如你写中国历史科幻小说,忽然一个角色说自己会魔法,大家可能觉得是在胡扯;但另一篇小说中,有龙出现却可能很正常。”

 

飞氘则表示,是否对科幻和玄幻进行区分,不同作家有不同看法,很难一概而论。而在他看来,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是,作者本人是如何来谈论自己的作品属性的。比如在科幻被普遍轻视的时期,可能有些作者在写末日想象、写机器战争这类科幻题材,但他会避免说自己的作品是科幻,以免自己的创作被视为低级、幼稚,或者影响销量;而在科幻大热的当下,有些人则会强调自己的作品是科幻,“刘慈欣之后最伟大的作品”这种说辞变得很常见。

 

还有些作家,在我们通常的认知里不被视为科幻作家,他们一旦进入科幻领域进行创作,通常会强调自己的作品只是看起来像科幻,但本质并不是科幻。“对于我们这些花了大量时间研究科幻的人来说,一个公认的事实是,没人说得清什么是科幻。所以我常想问这些明确知道自己作品不是科幻的人,到底什么是科幻。”飞氘说。

 

科幻作品的价值可以仅仅是“有趣”吗?

 

在宝树当天对中国历史科幻作品的介绍中,有不少是探讨历史和人性的作品,有读者问道,仅具有娱乐性的作品是否可能激起学术界的关注和讨论?宝树表示,学界对于娱乐性强而思想性、文学性弱的作品缺乏探讨,这不是这类作品的问题,而是学界的问题。“有趣”也可以是价值的一种,有趣的作品至少是一种智力优越的体现。倪匡曾经写过不少将历史和科幻杂糅在一起的作品,宝树特别提到倪匡有一篇小说,讲的是太平天国的领导人都是外星怪物,有翅膀,能产蛹,故事写得惊心动魄。“但如果你要问这有什么意义呢?那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就是好玩儿而已。”


宝树提到的倪匡小说为《密码》。《密码》,作者:倪匡,版本:明窗出版社 1991年

 

宝树表示,有趣而看不出思想性的作品,在科幻中还是很多的;如果文学批评对于这批作品找不出价值,找不到论述角度,实际是科幻史出了问题,是学术机制出了问题——学界没有能够贴近人的阅读感受,去理解为什么人会喜欢这类作品。“比如鬼舒,写过不少很受欢迎的科幻小说,但大家嫌他作品的科幻元素太‘软’,不爱提他,这是有问题的。”此外,宝树表示,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会将自己的人生阅历和对社会的思考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之中,哪怕是一部娱乐性的作品,也会有作者的思考在其间,这就是为何有时我们能在有趣的作品中发现深刻之处,只是这样的深刻未必是现成的文学评论所规定的。

 

在当代,理论物理的前沿论文是以什么文体书写的?

 

临近当天活动的尾声,一位来自中科院理论物理研究所的博士后和大家做了一个有趣的分享:文学、历史或哲学的书写对于科学工作者的反哺。

 

在20世纪初,物理学上空有两朵小小的乌云,一个是量子,一个是相对论。最新的学术进展是,广义相对论可以很好地描述高速的引力过程,而量子力学、量子场论可以很好地描述微观的过程,但是二者的统一有不自洽的地方,这个研究领域就是量子引力。因为二者不自洽,现在有很多学说试图解决这一问题。其中最热门的两派理论,一为弦论,一为圈量子引力;而讨论两派学说优劣的文章,常会采用柏拉图的对话体——哪怕这种对于优劣的讨论是精确到定量计算的地步。“在内心深处,他们想要呼唤古希腊轴心时代的关怀。”来自中科院的博士后说。

 

作者:新京报特约记者 寇淮禹

编辑:榕小崧 校对:翟永军

来源:新京报
原标题:科幻小说是如何探讨中国历史的重大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