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讯(记者 王纪辛)继《乡村里的中国》《出山记》之后,焦波第三部农村题材的纪实电影《进城记》也进入了拍摄尾声,焦波告诉新京报乡村频道记者,这部有关异地扶贫搬迁进城的影片,后期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本月底,片子将会有新的结果。

 

春节期间,摄制组依然坚持在贵州拍《进城记》,为了突显节日特色,焦波身上挂了一串长长的炮仗。受访者供图


遵义山村里来了位山东汉子

 

“搬下去,猪、羊、鸡都不可能养。”“这些(盖房子的)砖起码用了一二十天卸到马路上,我们老两口一块一块地抱上来,抱上墙。”说这话的,是申学王。《出山记》的开篇,申学王的儿子想借着扶贫搬迁政策离开大山,娶妻生子。申学王和老伴儿坐在灶台烧火的一侧,儿子站在他俩的对面。搬?不搬?三口之家,两种意见。

 

《出山记》开拍时,距离《俺爹俺娘》摄影展在中国美术馆首次展出已经过去了20年;距离《俺爹俺娘》纪录电影在浙江卫视首播有16年;距离《乡村里的中国》获得2013中国(广州)国际纪录片节最佳纪录长片奖、 第15届中国电影“华表奖”优秀纪录片等重要奖项已有4年,《俺爹俺娘》《乡村里的中国》两部纪实电影在各地的放映仍在继续,每次看,观众都会在泪光中回忆起家乡的亲人,对仍坚守在土地上的农民,投去一分敬意。

 

《出山记》里,镜头对准的是贵州遵义市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石朝乡大漆村。这个村有985户4119人,其中贫困户有432户1850人,影片重点讲了申学王、申学科、申修军3个人的故事。


申学科,住在大漆村泉里组,这是全村唯一一个建在山崖上的村组,一条羊肠小路连向外面的村镇。

 

2017年1月15日,摄制组第一次进泉里组拍摄。

 

焦波在当天的朋友圈里发了15条小视频。新京报乡村频道记者注意到,焦波发的视频并不多。2016年至今,一共发了4次,一次顶多3、5条。那天,焦波发的视频从洒满阳光的山顶到漆黑的山路,从喀斯特地貌到仡佬山民的土鸡、木屋,按照时间线下来。从晃动的画面看,大部分时间是在步行,视频里,焦波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也被记录了下来。

 

焦波去泉里组一共28次,前前后后摔了12个跟头。“那个山路上有个断崖,人要跨大步才能迈过去,上下左右都没有扶手。我跳过去了,我觉得我还可以,但我担心那些年轻人,他们每次扛着沉重的三脚架,扛着摄像机去拍摄,我都提心吊胆,只要过了那道崖,我就放心了。”就是这样的路,申学科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晴天还是下雨,只要自家患病的老父亲不舒服,就要一路背着,出山看病。

 

片中第3个重要人物是申修军,他是大漆村党总支书记。围绕扶贫搬迁,不停地化解各种矛盾,遇上不理性的村民,这位农村基层干部还要挨打。

 

《进城记》剧组拍摄花絮。受访者供图


《出山记》就是围绕这3个人,逐层展开。观后,人们从一部讲述脱贫攻坚战的主题影片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

 

影片结尾,是申学王一家三口吃饭的场景,但不同的是,三人坐在搬迁后的新房子里。全片最后一个镜头,是申学王的背影,趴在阳台窗户边,手里端着碗,一边吃,一边望向窗外。远方,目光穿过高楼,缝隙里大山依稀,那是他们曾经生活了40多年的地方。

 

“脱贫攻坚是国家战略,我们往往看到的是一个大的方向和庞大的数字。”在首映现场,白岩松说:“这部片子,让人们看到了数字背后活生生的人和他们的脱贫故事。”

 

焦波的朋友,资深媒体人施晓亮,说自己去看“献礼片”《出山记》是出于礼貌。施晓亮是1999年跟着焦波回焦波老家山东淄博天津湾村制作央视《东方时空》的摄制组成员之一,那时焦波刚刚在中国美术馆举办完《俺爹俺娘》摄影展。展览上,来自鲁中农村的爹娘用家里带去的剪子,亲自为儿子剪了彩。

 

看完《出山记》后,施晓亮说自己在里面看到了“老实巴交没见过多少世面的山村穷苦百姓,根本忽略了镜头的存在,该说说,该笑笑,甚至肢体冲突、脏话骂人,真实得吓人”。这样的评价其实就是焦波影像作品的底色:真实。

 

渐渐转向拍普通人的日常

 

焦波的镜头并不是一开始就对准了农村,最初,也是一心想“拍大片”。

 

焦波从1973年接触照相机到1978年进入《淄博日报》成为摄影记者,再到1998年因为拍摄爹娘的作品,获得首届中国国际民俗摄影赛人类贡献奖,获奖时,焦波已经从山东跳槽到北京的媒体工作。这中间经历了25年。

 

焦波说,他一开始学摄影,也是很想搞所谓的艺术创作,结果总觉得比不上一些大家,很苦恼。一位同行给他忠告,“不能拿自己的弱项和别人的强项相比,这样比永远比不上人家的,你的强项是拍图片故事,发挥自己的强项就能成功。”

 

其实,早在1988年,还在《淄博日报》做摄影记者时,焦波就在用图片讲故事。

 

最早尝试专题报道,是拍一个严重缺水的山村,老百姓抱着被子在泉边睡觉等水。“因为我的报道,政府给这个村打了口井,我又跟踪报道,拍下了水井出水、村民喜笑颜开的画面,最后形成了一个图片故事,影响很大。”焦波后来带着几位年轻记者采摄大型系列报道“淄博边缘行”。这次专题做了50天,行程2500里,绕淄博市界转了一个大圈。

 

两年后,为了纪念红军长征55周年,焦波和另外3位伙伴,骑自行车自瑞金出发,历时8个月,走完红军长征路,在《淄博日报》刊登了“重走长征路”连续报道。打那以后,焦波给自己订立了一个目标:拍100个老百姓的故事。

 

焦波镜头里的贵州村民。受访者供图


电视人陈虻在策划栏目时曾强调:在一个市场化、世俗化、多元化的社会,人们的情趣、价值观、认知角度都千差万别,能够引起亿万中国人的关注和共鸣,并在公众中引发群体性的强烈感动的,一定是那些非同寻常的人物和事件,以及他们体现的那种具有非凡感召力和震撼力的精神境界。

 

那时,焦波镜头表现的是《京城最后的背粪工》《哈巴雪山上的背矿工人》《北京胡同里做旗袍的老人》《高位截瘫坚持15年绿化荒山的老大爷》。当然《俺爹俺娘》系列也在其中。

 

焦波说,“这些人都是普通人,我拍的东西太普通了,太平常了,就是日常生活当中的一些细节。是时间催化了它,平实纪录的画面,经过时间的洗炼,产生出新的内涵。时间越长,震撼的效果越大。”在拍摄普通人的过程中,焦波最终把镜头对准了最普通的农民。

 

“爹娘是我们的父母,乡村是爹娘的父母”

 

焦波拍农村,还有一个原因:他是农民的儿子。

 

焦波生在农村,长在农村。1971年,中学毕业后回家务农。第二年,赶上招工,而且是教师岗,有机会进师范学校接受培训。从此,工作地点离家越来越远。

 

焦波的娘生有8个孩子,而健康长大的男丁,只有焦波。可以说,他是老焦家的全部希望,全家努着劲儿供他一个人。

 

焦波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山区中学当语文老师。直到今天,在公开场合发表致辞时,焦波讲话还会不自觉地带着一股“语文老师”谆谆教诲的味道。他在2017年参加《我是演说家》节目时,嘉宾从演讲的角度对他点评:“70%都是书面语”。

 

不过,对于农村娃来说,有机会离开黄土地,甚至有机会去做教书先生,带给家族的已经是无上荣耀。为了儿子的幸福,父母会倾其所有全力支持。

 

焦波说,1972年,第一次离家,去60里地外的山村中学当老师,为这,爹娘给他盘算了好几天。“上班前一天,我去找同学玩,回家后,爹娘把我叫到屋里说看几样东西。进屋一看,地上放着一辆锃亮闪光的自行车,青岛产的‘大金鹿’。”焦波说,他爹娘还给他买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一件棉大衣,一床家织蓝印花布被面的新棉被。“这都是我眼热了几年的东西啊!”

 

在说到自己对手表的渴望时,他说,师范班一共84人,女同学不算,30多个男同学里,只有一个人有手表。“这个男同学白天总把戴表的那只手腕的袖子高高挽起,让人老远一看,就知道他戴着手表。晚上,躺在被窝里,他总是抬着手腕,凑在近视眼跟前,看了又看。拍毕业照时,他也有意站在最左边的位置上,露出戴着闪光锃亮手表的手腕。”焦波说,每当看见他的手表时,心想,“啥时我也把袖子挽得高高的,手腕上也有一块锃亮的手表呀”。

 

为了让儿子体体面面地去上班,爹娘卖了原本给自己预备的上等寿材。更让焦波愧疚的是,他走后,爹又背着木工箱子出门打工去了。“爹在家乡是赫赫有名的木匠,如今在人家手下打工,一辈子好强的爹,不觉得憋屈吗!”多年后,焦波才知道,他爹出去打工,是为了多攒点钱给他娶亲。“每月工资只有25元5角,年轻人在外花销大,剩不了几个钱,我还得出去挣两个……咱还得给他托底呀。爹是顶着满头白发去的,他毕竟57岁了。”这一去,就是10年。

 

和爹娘在一起的焦波。受访者供图


在接触到照相机后,给爹娘拍照成为焦波生活里的一部分,这一拍,就是30年。留存了照片12000张,录像600多小时。他把自己对父母的依恋,把中国农民的质朴和坚忍,全部深藏进了这些照片和视频里。

 

在拍摄《乡村里的中国》后,焦波对生他养他的乡土又有了新的认识,“农民吃的苦比我们要多,他们遇到的困难比我们多,他们得到的相对少,所以说,我们拍这个片子也想把真真切切的生活状态,农民的那份真正的追求和农民的诉求反映出来。”

 

白天拍摄晚上整理资料

 

今年1月1日,焦波在他的朋友圈里分享了自己写的打油诗——“老来扎乡土,认劳不认衰,南山弄光影,北山收霞彩。”此时,距离《进城记》在贵阳开拍已有几个月了。

 

配发的照片中,有一幅是在小区路口拍的,画面里,一栋6层高楼房,侧面的墙是张宣传画,覆盖着整面墙,上写着“牢记党恩,团结奋进”。“这里就是异地扶贫搬迁进城后农民住的社区。”焦波说。

 

发完这条朋友圈,当天下午,焦波在小区碰到一位农妇。从照片上看,农妇已经在雪地里走了一段时间,帽子上,背篓里的东西上,都是积雪,因为要提着一个大号洗衣盆,自然弯曲的手臂上,也都是雪。背篓里是水桶和两个木柜子样的东西,摞了足有一人多高。


在雪里行走的农妇。受访者供图

 

焦波说,他跟着这位56岁的农妇走了6公里山路,用手机拍了一路,还帮她拿着那个大盆。

 

“天黑了,接我的车陷在雪里上不了坡,只好把车放在那里改天再来开,一个半小时步行回到我们摄制组居住的幸福社区。来回12公里,3个多小时,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我苦,农民更苦啊!”

 

“《出山记》拍摄的是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石朝乡大漆村。”在回复给新京报乡村频道记者的微信中,焦波这样写道。“现在拍摄的《进城记》是异地搬迁进城后的农民住的社区,遵义新区新中街道幸福社区,也叫‘六号还房’。”

 

白天拍摄,晚上整理资料,这是摄制组的日常。自今年年初到现在,焦波很少更新他的朋友圈。

 

从焦波的朋友圈里,记者看到,《进城记》大约是从2018年年中就启动了。8月15日,焦波在他的朋友圈里分享了第一组拍摄花絮,内容是贵州湄潭县新南乡的天门峡风景。此后时不时,焦波会分享出一组视频或照片,展示的大多是贵州山水美景。焦波把在朋友圈里分享称作“嘚瑟”。2月4日,除夕这天,焦波在厨房,一边搅动一锅汤面,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道:“今除夕,又立春,春节就到;焦大厨,做面条,面面尽到!”透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幸福。

 

未来还会把镜头对准乡村

 

退休后的焦波,就像自己的爹娘一样,继续干活,和一群20出头的孩子,每天奔波在拍摄现场。他说,他最想拍也是最擅长的就是农村、农民。有媒体给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的评价是:“这里面更多的是一种善意,那种不去打断别人倾诉的善意。”

 

在焦波的镜头里,农民是一群有信念的人,有困难有曲折,但是一直在追求,甚至追求达不到的时候,该欢乐依然有欢乐。焦波说,“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执著,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民身上最值得歌颂和敬佩的精神,也是在当下焦虑社会中所缺乏的精神属性。”

 

与此同时,焦波的视角也从《俺爹俺娘》个体的喜怒哀乐,逐步扩展到《乡村里的中国》里,中国农民群体的焦虑与困惑,进而关照到《出山记》里的贫困农民。从镜头里,我们看到摆脱贫困的艰难与突破,这样一个群体,又将如何融入城镇生活?如何安居乐业?也许在《进城记》里,我们会看到焦波更为真实、深刻的呈现。

 

熟悉焦波的人,都知道他在创作时,是一个“时间的挥霍者”。他可以用30多年的时间持续不断地把镜头对准自己的父母,进而成就《俺爹俺娘》;他可以用一整年的时间,按照农历二十四节气的时序,把镜头对准一个大山里的小村子,于是有了《乡村里的中国》;他可以一头扎进贵州大山,在沟沟坎坎和听不懂的乡音里,把《出山记》打磨成扶贫攻坚的样本……这种“挥霍”可以看成是一种坚守和执著,因为,只有执著,才会在时间的河床上深凿出甘泉,发掘出别样的乡土故事。

 

焦波对时间也是吝啬的,几乎没给都市过多的时间。他把时间全部用于关注大地、山川和底层民众,甚至在角色选取上,他也总会把时间留给《乡村里的中国》的杜滨才,《出山记》里的申学科,在他们的故事里,潜藏着同一个字“孝”。因而在焦波的每一个作品里,在每一部用时间酿造出来的乡村故事里,都洋溢出生命感的泥土气息,原生态的,生机盎然的,进入到观者的内心,生根发芽。

 

纪录电影《俺爹俺娘》是一部爹亲娘爱、至诚亲情的催泪纪实片,也是一部泽被后人、砥砺前行的励志片。从爹娘身上遗传中国农民的基因:勤劳、善良、朴实、坚忍、执著……这是焦波作品的底色,这底色放大到后来的《乡村里的中国》《出山记》。

 

如果说《俺爹俺娘》表达的是焦波的孝道、感恩,这是远远不够的,溢出《俺爹俺娘》的是中国农民伏地而生、挑战宿命的妥协和挣扎。妥协中诞生勇气,挣扎中看到希望。这更是全人类的命运。

 

另外一部影响巨大的纪录片《乡村里的中国》是焦波站在另一个高点,用自己的眼睛和镜头审视泥土的厚重、探测大地的温度、书写中国农村的隐喻。但,这正是因为有了《俺爹俺娘》的基因,才有了焦波更广阔更深邃的镜头。  

 

有乡村,就有了安放乡愁的所在,“未来,我的镜头还会一如既往,对着乡村。”焦波说。

 

新京报记者 王纪辛

编辑 张树婧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