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装

陈丽红今年47岁,身为一名家庭主妇,她正麻利地挥舞着拖把,从客厅的这头拖到那头――女儿澄琳的卧室里传来一阵阵衣物翻腾的声音,于是她暂且把拖把搁在一边儿,径直走向女儿卧室――小姑娘正放暑假,况且后天就是她16岁的生日了。然而家庭妇女是没有假期的。

果然,各色各样的衣服铺满了床面,女儿整个人陷进她的小衣柜里,不断地翻找着。她皱了皱眉头,张口道:“周澄琳!怎么铺的满床都是衣服!这大热的天,又得让我给你收拾烂摊子……”

澄琳抬头,看见老妈靠墙扶腰怒视着她,嬉皮笑脸,见怪不怪地打断了她的唠叨:“妈,我还有两天就要过生日了,你快来帮我选选穿哪件合适。”陈丽红屏住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一件件整理起杂乱的衣裳来――牛仔短裤,薄纱裙,背带连体衣,破洞裤……

澄琳翻出一件时兴的荷叶边连衣裙,她捏起衣角,兴奋地对着穿衣镜比起来,道:“妈,你看这件儿怎么样?”陈丽红抬起头,心像猛地被什么撞了一下,她年轻时那件藕荷色纱裙的样子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她“霍”地抬起头,边向主卧走去边对女儿说:“琳琳,妈妈年轻时候有好多漂亮衣裳,我穿过一两回就舍不得穿了。”

周澄琳一脸惊讶地看着母亲走开,好奇地放下手里的衣服跟上来。妈妈像只青蛙一样蹲在柜子前,柜中“压箱底”的老衣服一件件被抛了出来。

终于,陈丽红拾起一件深藕荷色的连衣裙,兴奋地抬起头来,她喘着气,快声道:“琳琳,快来试试,当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妈妈的时髦衣裳呢!再抹上口红,嘿!”“妈……”澄琳颤着声音,她的目光从那老土的方切领,一直滑落到衣尾那充满着年代感的紫黑色花边。“我看刚才那件挺好,这件您还是留着自己穿吧。”陈丽红看着女儿一脸嫌弃的神情,有些挫败,“你试一下嘛,当年……”“妈!”澄琳打断她,“现在都多少年过去了,快快快,照镜子清醒一下,都2019年了。”她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陈丽红怔在原地,手里轻轻抚着那件被嫌弃的纱质的藕荷色衣裳。她忽地叹口气,打开柜门的穿衣镜――一个发丝杂乱,满面汗渍,黯淡而臃肿的中年女子出现在镜面里。她的岁月老去了,她的时尚落伍了,她的青春褪了颜色。

在这个新的时代,她是谁呢?她又怔了怔,转而拾起床上一件翠色的衣裳在穿衣镜前比试起来,衣裳早就“瘦”得穿不下了,女儿的身材倒是合适……她又叹口气,慢慢地将这件叠好,又慢慢地拿起下一件……

黄昏渐渐从纱窗外透过来,陈丽红叹一口气,抬起头一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五点钟。刚好是准备晚饭的时间了,陈丽红理理床单的褶皱,向着厨房走去。

二、生活

现在是晚上6点半钟,周澄琳戴着耳机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妈妈拖她晚饭前剩下一半的地面,至于老爸则歪倒在沙发上看他的球赛。

她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妈妈今天安静的有些过分,这个时候,她的大嗓门应该叫嚷着让她去写作业才对。澄琳笑着打了个寒噤,赶紧躲回了屋子里。

“澄琳――”妈妈的声音在客厅传过来。“哎,什么事?”她忙应了声走出房间。妈妈边喝水,边头也不抬地回道:“走,跟妈去楼下商场买点东西。”澄琳跟着母亲走出门外,母亲还不忘回头叮嘱一句:“老周,一会儿别忘把水烧上一壶。”

城市里的夜反倒因为通明的灯火和穿行的人流而显得平和,商城里人群依旧川流不息。买完日用品,一家化妆品专柜吸引了澄琳的注意,她拽着妈妈围上前去。

售货员小姐非常热情,她笑眯眯地推销着:“我们家的化妆品纯天然无添加,不伤皮肤。尤其是我们家的口红和唇膏,颜色种类非常多,涂上显得唇色水润,气色好。两位不如试一下?”

“妈,我都快16了,还不会化妆,在班里数我最土了。”澄琳有几分抱怨地对母亲说,她的眼中闪着渴望的光,望着那专柜中琳琅满目的各式唇膏口红。“咦?这是什么颜色?”陈丽红看了女儿一眼,向售货员小姐问道。“这是南瓜红,中年女性涂了最衬气色的,您不如试试?”她边说边将那支南瓜红的试用口红在纸巾上蹭后递给丽红。

丽红接过它,在有些干涩的嘴唇上涂抹了几次,又轻轻一抿,转头看向女儿。竟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道:“好看吗?”澄琳的眼睛豁然一亮,她吃了一惊,面前的中年妇女因为那唇上红润的颜色竟显出几分动人的姿态来,澄琳忽然想到,自打她记事起,妈妈从没化妆打扮过自己。在她心目中,妈妈一直是个朴素而唠叨的家庭主妇。她不由得说:“真好看!妈,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好看。”

陈丽红脸上的细纹像朵花儿一样绽开。

回家的路上,陈丽红听着女儿不绝的赞美,心里涌起了些昔日的骄傲。“你是不知道,你妈妈我年轻的时候有多时髦,穿上时新衣裳,踩着高跟鞋,精心化个妆,尤其是要涂上最好的口红……在街上一过,不知多少回头率”“哈哈,现在也好看,回家可要给爸爸看看。”

“嘿!好球!”门里传来老爸叫好的声音,妈妈沉着脸走进去,果然,水壶空空如也,别说热水,就连冷水也没沾着,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还是油腻腻地泡在水池里。胸中涌起一口闷气,她眉头又皱起来,“老周!我让你烧的热水呢?一天就知道看球赛!回家就倒在沙发上什么也不干!”

电视“啪嗒”一声被关上,周建业的心思瞬间从球赛被拉回。“你干什么啊?我就这么点爱好。”他抱怨道。“看看看!你就知道看你的球赛,我一天累的骨头都散架了,回来还要刷碗,烧水,准备明天的早饭,你就不能帮我一点?”

客厅里一时间充满了硝烟的味道,澄琳蹑手蹑脚地回了房间,这么多年,爸妈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她此刻只想不被“殃及池鱼”。

“我难道不累吗?我一天天在单位忙前忙后是为了谁?!”

“  我在家不也是一天到晚为这个家操心?现在已经8点钟了!我还有干不完的活!”

“你不就在家里做做家务?干一点活就抱怨!我上了一天班已经够累了。”

争吵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澄琳的耳朵,她郁闷地合上眼,强迫自己睡着。

“我干一点活就抱怨?周建业,你吃的是谁做的晚饭,穿的是谁洗的衣服?坐的是谁收拾的沙发?你有没有一点良心!自打嫁给你,我连一点自我都找不到了!”

“陈丽红!你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子!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这点小事至于吗?”

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澄琳听见主卧的门“彭”的一声被关上。爸爸在客厅里发出很响的一声叹气。

三、故人

陈丽红虚脱般地瘫倒在床上,耳边一遍遍萦绕着与丈夫的争吵声――陈丽红,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

她“腾”地坐起身来,猛地打开穿衣镜。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变成了什么样子?陈丽红一遍遍抚摸着脸上的细纹,似乎是想要将她展平似的。镜中的女子依旧皱着眉头,蓬乱着头发,若是再配上争吵时的怒目圆睁,看起来有如一个疯子。

一位年近半百的家庭妇女,在生活中变得焦虑,在婚姻里变得丑陋,被岁月磋磨的老去。可是,可是那口红残留下的一抹亮色仿佛通过她的眼睛,直联通到她的心里,使那心里泛起的一阵阵波澜不断地提醒着她,年轻时曾有过怎样的光鲜。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铃――”微信通话的标志性铃声打破了凝滞了一般的空气。陈丽红呆呆地愣了几秒,慢慢拿起手机――她精神猛然一振:是王姐?按下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嗓音:

“丽红?是你吧?咱们可好久没见了。”

“啊,王姐。”陈丽红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着,“可不是,当年琳琳考上B市的好中学,我办了提前离休,一家人搬到这儿,一晃都4、5年过去了。琳琳又把我的手机给丢了,今天总算联系上了。”

“丽红,你说这时间过的有多快,一转眼,我居然都做姥姥了。唉,咱们这些离、退休的人啊,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老了”

澄琳没有睡着,现在的时间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实在是太早了,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路过了那发生战争的客厅――爸爸依然坐在沙发上,耷拉着脑袋盯着地面。主卧室里传出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她轻手轻脚地来到卧室门口――不知怎的,她竟没有打开门,悄悄听了起来。

“哎,人真是老的太快了。我现在已经有好多白发了,都害怕照镜子。现在我每天一出门就提着包,拉着购物车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抢特价的东西,你说这生活多有意思?”陈丽红自嘲地笑笑。“唉,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每天的日子就围着琳琳和这个家转,要么就是和老周吵架,什么时候熬出头啊。”

“等琳琳上了大学,你就回来和我们聚一聚。”

“是呀,自打有了琳琳,我就活的完全没有自我了,成了个丑兮兮的老太太,”陈丽红不由自主地笑着说道。

“哈哈,谁不是一样呢?想你刚上班那几年,数你最爱打扮,你穿搭的衣裳永远是引领大家的潮流!哈哈,记得吧,我还送过你一支口红。”

一支口红?澄琳怔了怔。

“我还留着呢,就放在我家床头的抽屉里,唉,我和我家琳琳说这些,人家年轻人不屑一顾,我那件最出风头的藕荷色裙子,记得吧?她嫌弃我老土啦。”

“谁还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再过几十年,恐怕她的儿女也要嫌弃她的破洞裤了。”

卧室里传来一阵难得轻松的笑声。

“丽红,我就想说一句,就算是4、50岁的女人也该追求自己的人生。”

陈丽红愣了一下,她有些兴奋地道:“说的对,我有时间好好打扮打扮自己……琳琳都要过16岁生日了,我想着给她买支唇膏……”

陈丽红依旧喋喋不休地唠叨着,她不知道澄琳正呆立在门外,心中悄悄地住进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四、口红

鸟鸣声叫醒了周六的清晨,不过今天,一向萦绕在空气中的早饭香味没有照常唤醒周建业的饥饿,他叹了口气,从沙发上起身来到厨房――厨房果然是冰冷冷的,甚至昨天那引发战火的锅碗瓢盆依旧“孤独又可怜”地躺在水池中。周建业心底嘀咕着:不就是刷个碗?有这么大火气?

他一下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一下子响彻整个厨房,左手倒一通洗洁灵,右手拿钢丝球三下五除二“刷”完了锅碗。开火倒油,把几个鸡蛋打在锅里――“刺啦刺啦”,周建业被呛得直咳嗽,急忙出锅装盘。

“爸?你怎么不开抽油烟机?”澄琳被厨房“乒乒乓乓”的巨大声响吵醒了,此刻,她正揉着惺忪的睡眼,捏着鼻子朝乌烟瘴气的厨房走去。

“澄琳?”周建业好不容易抽身回头看了一眼女儿,抬手打开抽油烟机。“来,把鸡蛋端走去吃吧。”他说着将盘子递给澄琳。

“爸,你放盐了吗?”澄琳有些不安地问道。

“呀!”周建业懊恼地一拍脑门,“我给忘了,凑合着吃吧。”

澄琳将鸡蛋放在客厅的餐桌上,皱着眉走近厨房――鸡蛋壳乱丢在地上;水池边全是洗碗留下的水渍;碗碟乱七八糟堆在水池一边;锅里的油还“垂死挣扎”的“噼啪”几声,至于老爸,他全身沾满了油点和水点,正像一只大虾似的弓着身子寻找烤箱和电饭煲的开关。天呐,这哪是做早饭,简直就是一场“天人交战”。

澄琳叹口气,不声不响地走进 去按下烤箱的开关,调好温度,将面包放在里面。随着“滴滴答答”的响声,周建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澄琳啊,叫你妈妈吃饭吧。”

澄琳走向主卧室的门前,门依旧紧锁着,她敲敲门――没有人应。“妈?是我,起床吃早饭了。”她试着叫道。“那就算了吧,咱俩先吃。”爸爸的声音从厨房朦朦胧胧的传来。

上了桌,周建业看着女儿近乎惨不忍睹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

“爸,这鸡蛋没熟,皮倒是糊了”

“爸,这粥里怎么有洗洁精的味道?”

“爸……”

“啪”,周建业气哼哼地放下筷子,“平时不都是你妈在做饭,今天这样就不错啦,你凑合着吃吧。”虽说时常吵架,但两人最终总会以“为了孩子”为名不清不楚地结束战争,这么多年来,周建业厨艺不佳,更是鲜少下厨。今天看来,家务活也不像是个好干的事。

“爸,我们聊聊吧。”澄琳也放下筷子,她忽然认真地看着父亲。

周建业一愣。

“妈妈自打有了我,一直没有好好打扮过自己,可是我发现她其实是很爱美的。昨天她还把过去的衣服拿出来看。”

周建业沉默了一响。他点点头,“是呀,我和你妈刚认识时,她可不是现在这副样子。”

“我昨天悄悄听了妈妈和王姨的电话,我觉得她说的对,即使4、50岁的女人也应该追求自我。妈妈每天一个人在家觉得很孤独。”

“唉,”周建业叹口气,“我也知道我说话不好听,可是,都是老夫老妻了,难道让我去和她说那种年轻人的软话吗?”

“爸爸,”澄琳想了想,“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我们一起去楼下的商城买一支南瓜红的口红送给妈妈吧,昨天妈妈涂上后,售货员也夸好看,我昨天听王姨说,妈妈年轻时她送过妈妈一支口红,”

“我知道,她放在床头柜里,总是拿出来看。”周建业补充道。他们都不知道,醒着的陈丽红悄悄听着这一切,不觉湿了眼眶。

澄琳收拾了碗筷,两人踏上了去往商城的路。售货员小姐依旧很热情,她笑道:“是小姑娘要买吧?”“不,我给我妈妈买,我们昨天来过,她快50岁了。”周建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哈,都是这么大岁数的人了,还要臭美。”“先生,您这么说可就不对了,爱美是一种生活态度,你说是不是,小姑娘?”

不论如何,陈丽红不会忘记女儿的生日,她依旧梳洗停当,起身去了附近的一家蛋糕店,为女儿订好生日蛋糕。她没有急着回家,反而在路上漫不经心地闲逛着,清凉的风和嘈杂的人声使她疲惫的身心完全放松了下来。当她回到家中,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五点,又是做晚餐的时间了,她深吸一口气,算了,为了孩子,这么些年不都过来了?她如往常一般问道:“今天晚上想吃什么?”

时光飞逝,转眼间就来到了周澄琳16岁的第一天,陈丽红推开门,却惊讶地发现,早餐已经在桌子上摆好,周建业说“来,快吃饭吧。”

陈丽红惊愣了几秒,她摊开手掌,一支粉红色精巧的唇膏躺在她的掌心中,“澄琳,生日快乐。”“妈妈,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澄琳笑嘻嘻地接过唇膏,有些神秘地道。

她站起身来,打开主卧室的门,径直拉开了床头那个小抽屉――两支口红并排静躺在抽屉的角落,一支旧一点,一支新一些,新的那支是南瓜红色的。

澄琳取出那支新的,她笑盈盈地走向母亲,将它递给她。陈丽红接过这支口红,像前天一样,像许多年前的每一天一样,轻轻地涂抹在嘴唇上,又轻轻一抿。

“好看吗?”她问。

清晨的阳光如烟如水,从窗外洒落,笼在三人的脸上,他们微笑着注视彼此。没有谁的付出是理所当然,岁月也不能夺取一个人对美与自我的追求。他们开始明白这一点了。

“真好看,和你年轻时候一样。”他答。

陈丽红笑了,眼角的细纹像一朵盛开的花。


记叙文组  作者:李虹璇 作品ID:100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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