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餐的时候,我六岁的儿子利奥说:‘我昨天在收音机里听说,所有的妈妈都要去度假了,怪物会帮她们来照顾孩子。’”这段日常对话,成为了图迪科·托鲁森(Tuutikki Tolonen,下文简称为托鲁森)创作《怪物保姆》的初衷。这部作品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为她赢得了阿维亚德肯儿童文学奖(这一奖项由芬兰青年作家协会颁发,获奖作品均为高质量的芬兰或者瑞典儿童读物)。与此同时,好莱坞正在拍摄这部作品的电影版。

 

一个多月前,受第四届中欧国际文学节的邀请,托鲁森来到中国,与爱尔兰作家帕特丽夏·福德(Patricia Forde),以及诗人、批评家杨庆祥就“数字时代的艺术和文学教育”展开了一场对谈。之后,新京报记者采访到托鲁森,就阅读、儿童及青少年创意写作等一系列问题聊了聊。

 

托鲁森来自于芬兰赫尔辛基,是一位广受好评的儿童作家、剧作家,她教授创意写作,还在芬兰唯一的儿童文学杂志Vinski担任编辑和记者。到目前为止,托鲁森已经出版了近三十部儿童文学作品和图画书,从事儿童创作教育二十余年。

 

在这二十年间,托鲁森对如何教授孩子写作进行了很多思考和研究,“二十年前,我教他们怎么去写作,鼓励他们尽可能地去写。但是现在这个时代,我会让他们先冷静一下,停下来想一想要写什么。”

 

图迪科·托鲁森(Tuutikki Tolonen),1975年出生,芬兰文学教育家和儿童作家。自1995年以来,托鲁森一直在芬兰不同地区担任儿童和青少年教师,教授创意写作。

 

“现在这个社会,节奏太快了,大家都停不下来去思考,而这正是阅读面临的问题——当我们阅读的时候,应该静下心来感受书里的世界。”当托鲁森意识到应该慢下来为思考留出时间以后,她为自己的孩子和学生制定了一条规则:“当你阅读一本书时,你必须要阅读到第36页,在这之前,你不能停止。只有阅读到一定量,你才能做出决定自己究竟喜不喜欢这本书。如果一本书只读5页,其实根本没有感受到这本书到底在讲什么。”

 

读书是我排遣时间和逃避困境的方式

 

“读书是我排遣时间的方式,是我逃避困境的方式,也是我现在写作的原因。”对于托鲁森来说,走上阅读和写作之路,起初更多是一种无奈,“作为一个孩子,我不是一个好读者。”

 

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托鲁森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得不中止学业,待在医院里,“8岁的时候,我病得很重,对周围的很多东西过敏。因为过敏,我一直生病,和六个人一起住在病房,待在离家三百公里的医院里。那段时间我非常想念我的父母,想和他们在一起。”

 

图迪科·托鲁森。

 

这段经历成为托鲁森写作生涯的标志,当她独自一人躺在病床上时,她开始阅读,开始喜欢阅读,一边翻阅书页,一边享受故事的乐趣,“一件看起来非常不幸的事,将来可能会变成一件影响深远的事情。”从那时起,托鲁森坚持读书,她读了很多很多书,直到自己成为一名儿童读物的作者。

 

新京报:可以讲讲你的人生故事吗?

 

托鲁森:在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经常生病,总是待在医院里。待在医院里的人生是很无聊的,不知道可以干什么。于是我开始阅读,大量地阅读。这可能是我人生中的一大幸事,因为我可以拥有这么多时间来进行阅读。

 

后来我开始写作,12岁的时候,我写了人生中的第一部作品,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还好并没有发表(笑),因为我并不满意。等进入中学时,我正式开始写作。进入大学以后,我学习了芬兰文学,遇到了很多作家,也真正开始了写作之路。

 

新京报:你既是一位儿童作家,同时也是一位文学教育家,你会如何看待儿童文学中的教育性和趣味性呢?二者是什么样的关系。

 

托鲁森:很多童话故事里边有着很深刻的思想,这是为了让孩子们明白某个道理。但给孩子们创作,并不是一定要讲这些严肃的话题。一些非常简单,充满童趣的作品会更加受到欢迎,而且孩子们也可以从中学习到道理,简单的故事背后也包含有深刻的话题。

 

比如我创作的《怪物保姆》,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家庭故事,里边有妈妈,两个孩子,还有爸爸。在故事中,爸爸常年不在家,孩子们几乎没有见过他,所以他们给爸爸取了一个绰号,开玩笑说他是“看不见的声音”,因为他经常打电话回来。当你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肯定会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在家?是不是他们有什么家庭问题,所以爸爸常年在外边?这个故事虽然是写给孩子们看的,故事内容也很简单,但它依然可以引申到家庭的问题。

 

《怪物保姆》,(芬)图迪科·托鲁森 著,王壮 译,北京少年儿童出版社2018年1月版。

 

在芬兰,我注意到过去孩子的故事永远都是欢乐的,充满趣味的。特别是十到十五年前,如果一位芬兰作家想要讲述一个悲伤的儿童故事,是非常困难的。我有一位朋友,他为儿童写作诗歌,其中一些诗歌中提到了动物的死亡,但出版商说,“你不能这样写,这样我没有办法出版发行,这会让孩子们感到悲伤。”

 

现在这种情形稍有改变,一些作品中会涉及动物的离世。对孩子来讲,死亡是很恐怖的,他们第一次接触死亡,可能是动物的离世。在创作中,我们应该注意这些问题,不能只有简单的快乐,也应该包括一些比较深层次的感受。

 

新京报:真实的世界对于孩子来说可能会显得有些残酷。你个人更倾向于哪种创作?

 

托鲁森:我只写儿童故事,不写成人的故事。对我来讲,儿童故事是一个充满幻想和想象力的世界,这正是我想要的世界,这可以让我回到童年,重新拥有这个世界。

 

我个人更加喜欢真善美的世界。但我注意到,我儿子并不喜欢这种简单的故事。我儿子今年12岁,他喜欢那些能够反映社会真实情况的故事。我认为,在给年龄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进行创作时,应该考虑到这种问题,故事里不能只有善良和美好,也应该有虚假和丑恶。

 

我儿子曾经阅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讲的是孩子在校园里遇到孤立、霸凌等情况。他告诉我,他在阅读这个故事的时候,就会联系到自己的校园生活,学校里确实存在着类似的问题。反映到创作之中,我们需要在故事里教会孩子,如果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类似的情况,应该如何去处理。现实中存在着黑暗面,孩子可能没有经历过这些,但他们可以通过故事来获得如何在实际生活中处理这些事情的方法。

 

给孩子太多的时间去准备

反而让他们害怕写作

 

“教授孩子创意写作的过程中,最重要的事情是慢下来,让自己和孩子感受到周边环境的平静,只有给孩子创造很宁静的氛围,他才能感受到这个世界的宁静。”自1995年起,托鲁森开始为儿童和青少年教授创意写作课。

 

对于大部分人来讲,写作是一件既困难又枯燥的事情,但托鲁森说:“对于我来讲,文学可以创造一个世界,因为文学是让我唯一创造奇幻世界的方式,我的写作是写给孩子们看的,同时也是写给我自己的。”

 

新京报:很多人都想知道激发孩子创作灵感的秘诀是什么?

 

托鲁森:这是一个非常好的问题。不管是成年人还是儿童,对于普通人来说,写作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我们总在想,我应该怎么写?我应该写什么?

 

在教学中,我会告诉孩子用心去想,内心想到什么就去写什么。我有一种方法可以训练孩子学习写作:就是在很短的时间里,让他们把自己内心里想到的东西写成一段话。很多人都认为,写作是一件极其枯燥的事情。但是在教孩子时,我会鼓励他们,写东西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在这个过程中,你可以享受自己。写作和绘画差不多,都是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你不能死板地教他们写写写,而要让他们享受过程,像做游戏一样开心。对于芬兰的孩子们来说,写作是学校课程的一部分,但教授这些课程并非是为了考试。

 

在课堂上,我会激发孩子们尽可能多地去写那些他们想写的东西,课程结束的时候,我把作品装订成像书一样厚厚的一本。孩子们会特别兴奋,他们在写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会写这么多,所以当他们看到自己写出来的东西这么丰富会特别开心。

 

新京报:可以具体讲讲吗?会采用什么样的方法?

 

托鲁森: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不要给孩子太多时间,要快。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去准备,其实会成为一种心理负担,让他们害怕写作。反而给他们很少的时间,告诉他们你只有几分钟,能想到什么就赶紧写。这个时候他们会非常专注于写作本身。

 

就像体育课一样,课堂开始之前,有一个预热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会给孩子们一个单词,比如说“night(夜晚)”,孩子们会想到什么呢?他们会根据这个词语,写下所想到的东西。或者我会让他们拿相机取一些镜头,比如教室里的墙上会有一些小洞或者其他的痕迹,我会让他们记录下来,拍成照片。然后鼓励孩子们,去想象这里边可能会有东西,可能居住着某种生物,它们有着什么样的故事?通过这些可以联想到什么?把它们和社会、文化等联系起来,很容易就可以形成一个故事。

 

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生长着自己的故事。写作其实是找到一扇门,通过打开这扇门,走进你的内心去发现故事。因此,教授孩子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训练他们走进自己内心的过程。

 

画图也是一个很好的故事表达方式。在画之前,你可以想象有这样一个场景,有某种生物,然后它要做什么。你可以根据想象出来的东西画画,画着画着,这个故事就会出来了。

 

阅读和写作其实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去年12月,令全球文化界瞩目的赫尔辛基中央图书馆正式对公众开放,成为了芬兰人赠送给自己“独立百年”的生日礼物。这栋世界级文化建筑,前后耗时二十年筹划,总共斥资9800万欧元(约合人民币7.6亿元),占地17250平方米,开放当日,由芬兰总统绍利·尼尼斯托致开幕词。芬兰人对文化的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在有关阅读和阅读量调查的文章里,芬兰也经常被作为最佳案例而存在,比如“芬兰孩子的阅读能力在‘国际学生能力评估计划’(PISA)中常居世界之冠,而且不会有明显的两极分化现象。一个令人惊讶的数据是,芬兰人每年借阅图书量为6800万册,而他们的国民只有550万。

 

赫尔辛基中央图书馆。

 

芬兰热爱阅读的名声享誉全球,但托鲁森表示,这种属于芬兰人的生活方式同样得益于培养。同时,托鲁森也注意到,即便是如此热爱阅读的芬兰,成年人对儿童文学也存在着许多偏见,“许多成人认为,儿童文学就是给孩子们看的,成人并不需要去阅读里边的内容。”而在托鲁森看来,成年人只有了解儿童文学,才能够帮助孩子做出选择,找到他们想要阅读的图书,“作为一个作家也是如此。”

 

芬兰人口大约为550万,有数据显示,每年借阅图书量为6800万册。

 

新京报:很多教育方面文章里都会提到,阅读和写作在芬兰儿童教育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可以介绍这方面的内容吗?

 

托鲁森:阅读和写作其实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它们是相辅相成的。要写作,首先当然需要大量的阅读。学校里,老师会给孩子列一个书单,上面有许多需要他们阅读的图书。这种书单并非强制,但如果阅读完了,可以得到一个证书。这是一种鼓励的方法。我们不应该强迫孩子去读某本书,每个孩子的阅读需求是不一样的,应该给他们更多自由,让他们可以选择想要阅读的内容。

 

在芬兰,家长会给孩子阅读故事。通过这种方式,家长可以与孩子产生情感上的交流。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开始给我讲故事。那时候,芬兰在推广儿童阅读,要求家长每天给小孩子读书。幼儿园里的老师告诉我妈妈,“你要给孩子读书。”我妈妈非常认真地对待这件事情,每天给我讲故事。这正是芬兰人的生活方式。

 

亲子阅读是芬兰人的生活方式。

 

芬兰教育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教会小孩子去思考,这种教育方式相当于为孩子打开思想的开关。我们不应该告诉孩子,“你要这样思考”,或者“用这种方式思考”。孩子们应该自主地去思考这个世界。

 

新京报:阅读纸书和阅读电子书有差异吗?

 

托鲁森:我觉得是一样的,小孩子阅读纸质书也好,通过网络或者电子阅览器阅读也好,重要的是他们去阅读。在芬兰有很多的活动,在公共场合鼓励孩子去读书。但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象,男孩子没有女孩子阅读得多,男孩子不阅读已经成为了男孩身份的象征。

 

当我还在大学学习文学的时候,我看到过一本杂志,这本杂志在芬兰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但杂志当中提到关于小孩子的论调和一百年前没什么区别:担心小孩子读书太多就没有时间做游戏了,这个杂志的论调是不应该让小孩子读那么多书,应该让他们多做游戏。

 

孩子们应该拥有不受限制的想象力

 

“我的工作是写书,为孩子写作一直是我的激情所在。”托鲁森说,芬兰是一个拥有许多湖泊、森林和不同动物的生态系统,这和北京有很大不同。

 

托鲁森很希望能够从自己的角度,阐述成为一名作家究竟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有一件更想做的事情,这也是她接下来的写作计划,希望能够为包括儿子在内的那些不喜欢阅读的男孩子写书,“吸引男孩子来阅读。”

 

新京报:可以聊聊你的作品吗?

 

托鲁森:我一共创作了13部小说,《怪物保姆》其实有三部,但目前在中国出版发行的只有一部。

 

我儿子六岁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他对我说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说:“我昨天在收音机里听说,所有的妈妈都要去度假了,怪物会帮她们来照顾孩子。”这有点奇怪。我笑了。但我的儿子非常严肃。我开始思考,现实生活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会发生什么。

 

我一直在想这个怪物,它是一个大怪物还是一个小怪物?怪物会吃什么食物?于是我开始写下这个故事,一个母亲她必须去度假,这样保姆才能来接管这个房子,照顾孩子。令大家惊讶的是,这个保姆是一个怪物,这个故事讲的是怪物保姆和孩子们之间的互动,这个故事非常有趣。这当然是一个真的故事,只是其中一部分内容被夸大了。孩子们应该拥有不受限制的想象力,一切皆有可能。

 

在芬兰,孩子们大约从七岁开始自主阅读。像《怪物保姆》这样的书,对于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字太多了。我有一部系列作品叫作《办公室》,书里的文字很少,以插画为主。这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讲的是三个八岁左右的孩子,他们因为无聊,希望做些什么,于是创造了一个办公室。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帮助别人,去帮助他们的邻居,也彼此互相帮助。在他们创办这个幻想中的办公室的过程中,发生了一系列神奇的事情,也可以说是一种奇遇。目前这个故事在芬兰已经出版到第二季,我会继续把这个故事写下去。

 

五年前,我还创作过一个系列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12岁的阿根廷女孩,阿根廷属于拉丁美洲,那里的人们都特别热情奔放,而位于北欧的芬兰,人们彼此之间就比较有距离感,比较冷淡。这个热情奔放的女孩子从一个阳光灿烂的地方来到芬兰,产生了一系列故事。

 

故事非常幽默、诙谐,也非常具有现实意义。我的先生是一位阿根廷人,在芬兰,有许多来自不同国家的人,这是一种跨文化交流,这样的生活会产生一些冲突。这个故事讲述的就是这些冲突中比较幽默的一面,反映了一个人在跨文化的环境当中,怎样生存,怎样解决这些现实的问题。芬兰人也好,外国人也好,当你去经历不同的文化时,当你在不同的文化环境中生活时,遇到的各种现实困惑,应该如何去解决?这本书都可以给人们一些启发。

 

新京报:你同时还在芬兰的一家儿童杂志社工作?这是一本什么样的杂志?

 

托鲁森:芬兰是一个很小的国家,所有的儿童作家、出版商都会把已经出版了的作品寄给杂志社,杂志社会把这些书寄给小朋友,让他们写书评,我们再将这些书评整理发表在杂志上。一些小朋友在读完书后,可能会产生一些疑问,想问问作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会把这些信息反馈给作者,由作者进行回答。不只是我们,还有儿童作家,出版商,小朋友,大家集体成就了这本杂志。

 

新京报:最近有什么创作计划吗?

 

托鲁森:我刚刚完成了一部作品,打算开始一个新的写作计划。这个写作计划与我的家庭生活有关。在芬兰有一个特别奇怪的现实,女孩的阅读量远远多过男孩。作为老师,我经常会给孩子们推荐某个读本,但特别奇怪的是,男孩总是不喜欢这些图书,我儿子也不喜欢。

 

我很想知道,我的儿子,以及像他一样的男孩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们喜欢什么样的作品,接下来我打算去创作这样一部作品,吸引男孩子来阅读。目前还在构思之中。

 

记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李永博

校对丨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