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海昏侯墓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使用汉代葬制的西汉列侯墓,也是目前我国汉代所有古墓中规模最大,保存最为完整,出土文物最多的墓葬。这座墓的主人,正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帝、王、侯全都当过的人——刘贺。

 

2015年年底,考古工作者发掘南昌西汉海昏侯墓的情况,正式向社会各界公布。伴随着考古工作的进展,以及一件件文物的出土,这段被尘封两千年的历史吸引了众多目光:金饼、褭蹄金(即“马蹄金”)、麟趾金、金板黄金等前所未有的巨量黄金制品,两百多万枚五铢钱,迄今为止最早的孔子画像……海昏侯的豪奢令世人瞠目,其中出土的大量带有文字信息的汉代简牍更具有极为重大的历史意义和价值。

 

展出于江西省博物馆的海昏侯墓出土金饼。

 

刘贺的一生堪称传奇,他的人生几度沉浮,19岁由王封帝,仅在位27天被贬为民,又从民到侯。对于刘贺和他背后的大汉,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辛德勇用文字进行了详细考据。2016年10月,《海昏侯刘贺》一书由三联书店出版,这是第一部有关海昏侯及其时代的学术研究专著。作者辛德勇以文献记载的刘贺生平为纵线,结合出土的文物,将汉武帝晚年至汉宣帝时期的诸多重大历史事件详细解说;又通过分析刘贺的经历与行事,揭示其个人的生活环境与性格特征。

 

随着更多考古工作者和历史学家对海昏侯墓的持续发掘和研究,今年6月,辛德勇再次出版《海昏侯新论》,汇编了他自上本书出版以后对海昏侯刘贺及其相关问题的研究和新思考,并对之前未及详论的内容以及存在争议或者新思考的问题进行了解答。

 

在近日举办的“海昏侯身后的广阔世界——《海昏侯新论》北京读者见面会”上,辛德勇表示,海昏侯墓是“横空出世”的考古发现,对于海昏侯墓的研究不仅仅是对刘贺身外之物的研究,更是对他身后那个广阔世界的探究。

 

《海昏侯新论》,辛德勇 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6月版。

 

辛德勇曾表示,他介入海昏侯研究,始于他对西汉年号的研究,他从汉宣帝时期的地节年号入手,转向更为广阔复杂的宫廷政治斗争梳理,相继出版了《建元与改元》、《制造汉武帝》等著作。辛德勇注意到,西汉中期汉武帝晚年到汉宣帝期间的国家形势与宫廷政治斗争局面,决定了海昏侯刘贺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他把这一认识运用到《海昏侯刘贺》、《海昏侯新论》的写作之中,希望在社会文化和学术研究两方面,能够对海昏侯相关问题研究有实质性的推动。

 

辛德勇在“海昏侯身后的广阔世界——《海昏侯新论》北京读者见面会”上。

 

不能贸然将“海昏”看作汉宣帝刻意创制的“不雅”爵号

 

海昏侯墓堪称汉墓考古之最,这当然跟墓葬之中出土的各类文物有着巨大关系。在这座墓葬之中,出土了各类文物两万多件,光是整体提取保存的铜钱就重达十余吨,金饼285枚,更逞论首次在汉墓中发现的金板、漆器屏风,以及迄今为止最早的孔子画像,这一切足以证明墓主人身份高贵,也引发了世人对刘贺其人的关注。

 

海昏侯墓真车马陪葬坑出土5辆车20匹马,恰是4马一车,符合西汉王侯出行的最高等级。

 

“海昏”这一名称究竟是何涵义?为何以海昏侯为爵号?这仅仅是地名用字的通例,还是对汉废帝刘贺其人的否定?在《海昏侯新论》中,辛德勇在“羹颉侯、东昏家与海昏侯爵号”一文里,提到自己曾经撰写过《海昏县里来的废皇帝》,并提出由于历史文献对“海昏”一名没有明确记载,因此他首先关注当时地名用字的通例。

 

辛德勇提到,在西汉时期陈留郡设有东昏县,与海昏的名称在形式上颇有相似之处,而这意味着“昏”字很有可能是当时在一定范围内习用的地名“通称”。但遗憾的是,《史记》、《汉书》等有关西汉的基本典籍中,对“东昏”也少有记载,难以从中了解详细情况。

 

但辛德勇同时认为,在封侯的同时,又给予一个“恶名”,这只能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出现的特别用法,通常不会出现这样的做法。因此,他依据汉代曾立有“东昏公主”这一情况,推断“东昏”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并据此得出结论,不宜贸然把与之相似的“海昏”看作汉宣帝为恶心汉废帝刘贺而刻意创制的“不雅”爵号。

 

海昏侯刘贺画像。

 

“历史学不应只是出现在专题论文中,作为研究者,应该让历史学的研究回归于大众。”在活动开场,辛德勇首先提到学术研究是一个艰辛的历程,而在这个过程之中,重要的是怎样在历史研究中,通过一个合理的、艰辛的论证过程,提出和证明自己的观点。

 

“我们怎么把社会大众对历史的关怀体现在研究当中?”在《海昏侯刘贺》一书中,辛德勇尽力将学者比较专门的研究跟社会上人们较为关注的问题结合起来,希望从中找到契合点,以便让大家更好的认识历史的真实状态。历史学的研究目的是什么?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辛德勇从历史学的定义和所涉范围谈起,提到自己做海昏侯研究,很大程度上正是基于一种思考,希望把学者的工作呈现给大家。

 

海昏侯刘贺去世时才33岁,他得的是什么病?根据《汉书·卷六十三·武五子传第三十三》记载,汉宣帝遣山阳太守张敞前去刘贺住处刺探虚实,张敞向汉宣帝汇报,“故王年二十六七,为人青黑色,小目,鼻末锐卑,少须眉,身体长大,疾痿,行步不便。”公元前63年,汉宣帝晋封刘贺为海昏侯,这之后不过数年,刘贺即去世。在海昏侯墓被发掘以后,很多人认为刘贺得的是“风湿”,但辛德勇推测,刘贺更有可能罹患的是类风湿性关节炎。西汉晚期的哀帝,得的也是这种“痿”病。

 

刘贺墓出土的金制品有很多,“褭蹄金”不能写成“马蹄金”

 

“海昏侯墓园与西汉长安城平面布局形态”和“所谓‘马蹄金’的名称与战国秦汉间金币形制的演变”两个问题,是辛德勇在《海昏侯新论》中最为关注的问题。在活动现场,辛德勇表示,城市地理非常关键。

 

2016年,海昏侯墓出土文物在首都博物馆展出,辛德勇注意到海昏侯刘贺墓的平面布局形态让他一下子联想到西汉长安城的城市布局,而对西汉长安城布局的研究,正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特别是中国都邑发展史上非常重要的问题。

 

海昏侯墓。

 

完整揭示的海昏侯墓园,对西汉长安城乃至整个中国古代都城史的研究都有重要价值,其学术价值不比墓中出土的文物低。辛德勇说,“视死如视生”是中国考古学家常说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启示意义正在于我们可以按照活人在世时布局的空间观念来理解墓园的平面布局。

 

辛德勇发现,第一代海昏侯刘贺的墓位于整个墓园的西南角,而这绝非偶然。自汉高祖刘邦开始,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宫殿未央宫就在长安城的西南角。而这意味着,以西南为尊。但到了隋炀帝修建的大兴城,以及后来的长安城,宫城位于城市的中心,皇帝处理政务和居处的宫殿从城市的东西方向看是最中间,从南北方向看紧靠着外郭城的最北部。

 

显然,在这个过程中,发生了一个历史剧变。

 

海昏侯墓。

 

那么,我们又该怎样对待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文物?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金制品有很多,最引起大家注意的就是“马蹄金”,以及跟它相似的麟趾金。在《海昏侯新论》一书中,辛德勇用大量篇幅向我们展示了战国秦汉间金币形制的演变,提出一直被当时的考古工作者以及大众称为“马蹄金”的黄金制品,真实称呼应该为“褭蹄金”。

 

从“马”到“褭”,辛德勇说,“这只是一个字的差别,实质意义完全不同。”在见面会上,辛德勇就这一问题展开,谈到这是西汉中期历史上一个重大的历史事实,“‘马蹄金’就是普通的凡马,但如果叫作‘褭蹄金’就完全不同了。‘褭蹄’就是天马的蹄子,对于汉武帝来说,叫‘马蹄金’还是‘褭蹄金’有着完全不同的政治象征意义。”

 

被称为“马蹄金”的黄金制品,真实称呼应该为“褭蹄金”。

 

辛德勇说,汉武帝本人崇信阴阳术数,在元鼎四年,出现了后土祠旁出宝鼎和渥洼水中出天马两大奇异事件,被视为“天瑞”。在《汉书·武帝纪》中有记载,“今更黄金为麟趾、褭蹏(即褭蹄)以协瑞焉”。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判明,“褭蹏”中的“褭”,特指寒武系所说的“天马”,它和“麟趾”的“麟”一样,是上天赐下的祥瑞,绝不能混同于世间的凡马,因而“褭蹄金”也就不能写成“马蹄金”,否则就湮灭了特定的历史涵义。

 

作者: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编辑:安也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