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宫子


北京时间10月10日晚7点,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公布。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奥地利作家彼得·汉德克,以表彰他们在文学上的成就。


评委会认为,汉德克“凭借影响深远的作品和语言的独创性,探索了人类经验的外围和特殊性”。


但在国内,汉德克的书并不讨读者喜欢,评分基本都在7分左右。读者无法在他的作品中看到期待的故事情节。想要走进这个作家的世界,需要首先理解很多东西,包括他对叙述所怀的期待,南斯拉夫的历史,以及他的艺术追求。


理解彼得汉德克的三个关键词


01 疲倦


彼得·汉德克的目光没办法长期驻留在同一个地方。2016年,他来中国时,便对媒体记者的提问忍无可忍,他不明白为什么写作者要承担解释一个又一个“为什么”的义务,他反问提问者,为什么不去街道上走走,去外界多观察观察。这种性格及其形成的视角对汉德克作品的影响也十分明显。


在汉德克的小说中,几乎每个人物都含着相似的情感主题:对主体和世界的当下关系感到厌倦,而后起身,向着另一个边缘走去。固定的思想秩序在汉德克的书中不存在,人物必须站起来行走,在同现实的接触与观察中得到某种宽慰。这种“疲倦”除了表现为孤独个体的感受,也意味着一种复数的“我们”的疲倦。汉德克的大多数叙事就游走于这二者之间。


比如,在汉德克知名度较大的、后来被文德斯拍成电影的小说《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中,守门员约瑟夫·布洛赫在小说开头便要被迫面对生活状态的终结。“上午去报到上班时,他得知被解雇了”。于是,他开始了在世界上漫无目的的行走。他在餐厅里遇见了一个女服务员,和她发生了一夜情,之后又毫无预兆地掐死了她——有什么能解释这其中的动机?唯一可能的解释只存在于布洛赫在行凶之前与女服务员的对话中。躺在旅馆的床上,二者的对话再一次让布洛赫感受到了现实的疲倦,由此而诞生出强烈的、想要逃离的欲望。“所有她提到的一切都让他没法搭话,而让他烦心的是,他所说的话,她都能毫无拘束地——这是他的印象——使用”,最终,在女服务员向他提问“你今天要去上班吗”的时候,这种令人疲惫的日常秩序感再次扑到布洛赫的身上,他突然扼住了姑娘的脖子,终结了这一切。


《守门员面对罚点球时的焦虑》

作者:  [奥地利] 彼得·汉德克 

译者: 张世胜 / 谢莹莹 / 张晏 / 贾晨

版本: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月


而汉德克作品中另一种“我们的”疲倦,则更能体现其对现实的关怀,也更具那种针对西方社会的批判性。在2001年出版的《试论疲倦》中,汉德克直接说明了他对于这个概念的解释:


我这里谈的是和平中的疲倦,间歇中的疲倦。在那些时刻里是一片和平的景象,中央公园也是如此。令人吃惊的是,我的疲倦好像在那里共同为暂时的和平起着作用,因为它的目光分别对暴力、争端的姿态或者哪怕只是一种不友好的行为的萌芽给予缓和?减弱?——消除,通过一种与那种蔑视的同情——有时是创作疲倦的同情——截然不同的同情:同情就是理解。


汉德克在《试论疲倦》中频繁提及那种浪漫主义式的图像,也就是当下西方的媒体话语。在汉德克看来,他们总是在以某种相同的逻辑和看法去对待所有的事情。媒体的思考取代了人类的思考,屏幕前的人以自以为看到一切、了解一切的态度去对待事件。其中最令汉德克厌恶的,大概便是西方对待南斯拉夫的态度,这也曾经给他带去过很多争议。在北约轰炸南斯拉夫时,他谴责了西方的做法,而后出席塞尔维亚前总统米洛舍维奇的葬礼,被欧洲媒体批判为一个法西斯主义者,剧作下架。即便如此,汉德克也没有向这些论调示弱,他坚信自己的观察与亲身接触所得到的真相。


“可是这样的疲倦有没有转变成傲慢自大的危险呢?”他在书中如此向读者发问。


《试论疲倦》

作者:  [奥地利] 彼得·汉德克 

译者: 陈民 / 贾晨 / 王雯鹤

版本: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年10月


02 异乡


为了能够真正摆脱思维的惯性,在观察中理解世界,彼得·汉德克需要时刻将自己抛向一种“异乡人”的环境。这其中也有成长经历的影响。汉德克的母亲是斯洛文尼亚人,父亲是个德国军官,后来的继父也是个德国人,但父母在汉德克的生命里更多以空缺的方式存在。他19岁时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生父,1970年,他的母亲又自杀身亡。尽管是一个德语作家,但对于德国、奥地利,以及母亲的故乡斯洛文尼亚,汉德克并没有明确的归属感。他必须要用自身的亲历,从头开始理解每一个地方。


他多次涉足南斯拉夫地区。1995年,他赴塞尔维亚旅行,写出了引起争议的游记《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当时西方主流媒体都将塞尔维亚简单地视为实施种族灭绝的罪人,而汉德克则对这种单一的思维方式深表怀疑,“这里接连发生的事情可不仅仅出自我那也许机械的、对你们那些习以为常的重大消息报道的怀疑,而是一些针对事情本身的问题:说在萨拉热窝的玛尔喀勒集贸市场上发生的两次袭击真的是波斯尼亚塞族人干的,这事被证实了吗?”“关于这场战争的历史,难道不会有朝一日写成另外的样子吗?”


2016年11月5日,《新京报·书评周刊》彼得·汉德克专题封面。


在叙述中,即使对象从政治事件变成个体,彼得·汉德克的笔下也充满异乡感与陌生时刻的意味。他时常以这种方式来摆脱那种由语言造成的束缚,例如在德语中,人们时常称呼邻近的南斯拉夫人为“从下面来的人”,这种带有明显偏见色彩的语言是汉德克所拒绝的。他要用自己的方式寻找一种真正的语言,而这就必须要求作者将自己从熟悉的语言环境中放逐出去,穿越边缘,进入异乡。


在小说中,我们时常能读到汉德克对许多德语词汇的理解以及对世界的理解,这正是在斯洛文尼亚或其他异国所捕捉的。比如在《去往第九王国》中,汉德克写道,“mleko和krub这两个词的翻译并不是翻译成另外的语言,它是一种回归到那些图像,回归到词语的童年,回归到奶和面包的第一个图像的翻译……这个有缺陷的国家,让它和我那个习以为常的国家的富裕比起来,才可以辨认它,看懂它是个‘世界’。”


“叙述”这个概念对汉德克来说有无可替代的重要性。时常有人发问,文学究竟能以何种方式抵达自由,途径当然是多样的。在汉德克的文学中,这个途径便是“叙述”,以对词语的全新理解,对世界的体会,将每一个时刻转化为陌生时刻,将令人疲倦的自我状态逐入异乡人的心理状态,挣脱历史与常规,从而得到自己观察的真相与本质。汉德克在很多作品里提及的那个“第九王国”,或许正是对此的集中反映。


03 第九王国


“第九王国”是汉德克作品里频繁出现的一个诗意概念。它并不特指某个理想国家——尽管他在面对斯洛文尼亚时所得的感触更多,但也正如他所言,那毕竟也是个有缺陷的国家,只是他在那种异乡环境中得到了更多关于自由与理想的体会。


《去往第九王国》

作者: [奥地利]彼得·汉德克

译者: 韩瑞祥  
版本: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5月


“第九王国”可以看做汉德克在小说里暗中追逐的一种理想状态。在《去往第九王国》这本小说里,有一段与作家本人经历相关的叙述大概能解释这一点。汉德克的童年有一部分是在男子学校里度过的,那里的管理模式僵化,学生感受不到自由,后来有一天,母亲告诉他说,准备让他离开男子学校,进入一所普通学校。这时汉德克内心十分兴奋,他描述这段情绪时,也在全书中第一次出现了与“王国”相关的字眼:


那是一个毕生都在那儿积聚的沉默中迸发出来的声音,仅仅就这一次。这样的积聚也许正是为了在仅有的一个时刻,把握住合适的机会……在那里,它的臣民拥有了地位和王国。那也是一个轻快的、让人振奋的、简直是舞蹈般的声音……假如当时要我说出自己的感受是什么的话,那也不会是‘轻松’、‘高兴’或者‘幸福’,而是‘光明’,几乎是太多的光明。


这种具象化的描述会让很多不熟悉汉德克作品的读者感到困惑。在他的作品里,是叙述创造出了独属于个体的世界,帮助他们摆脱现实困扰。汉德克描写的每一个物,都是一个摆脱历史与疲倦的出口,而“第九王国”也就这样成为了汉德克笔下一个能象征所有叙述理想的、带有形而上意味的空间。


1991年,他还写过一篇名为《梦想者告别第九王国》的文章,虽说带有更多悲观和批判,写了南斯拉夫的逝去,斯洛文尼亚人选择迁入“欧洲”或“西方”,告别家园。这也蕴含着作家本人的失望情绪,他期待着能带给读者叙述——无论是西方的,南斯拉夫的,还是其他地区的——及所观察到的真相,期待着能用取代图像和事件的叙述让人们了解南斯拉夫,让各个地区之间和解,但现实的结果却令人失望。而他在“第九王国”中寄托的一切:自由,太多的光明,还有事物通过词语如童话世界般的呈现,也都随之破碎。和另一个奥地利作家伯恩哈德一样,彼得·汉德克也是个瞧不上文学奖的作家,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诺贝尔文学奖很需要他,需要用这种世界聚焦的方式让人们重新关注到汉德克文学的价值,进而对现实产生一些丝毫的改变。


赏读

彼得·汉德克 《骂观众》


《骂观众》
作者:彼得·汉德克
译者:梁锡江、付天海、顾牧
版本: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3年1月


1966年,在普林斯顿的“四七社”会议上,凭借着剧作《骂观众》,彼得·汉德克一鸣惊人。这出戏剧没有场次、情节和人物,只有四个演员在台上直接向观众倾诉。


我没有在意语言的规则。我违反了语言的规则。我说了没有思想的话。我盲目地赋予给了世界上的物体以种种性质。我盲目地把表示物体的词语赋予给了表示物体性质的词语。我盲目地用表达物体性质的词语观察了世界。我说物体是僵死的。我说形式多样是多姿多彩的。我说悲哀是灰暗的。我说疯癫是极端的。我说激情是热切的。我说愤怒是气红脸。我说大限之事是不可名状的。我说成长环境是真实的。我说大自然是自由的。我说恐惧是慌乱的。我说大笑是解脱的。我说自由是不可或缺的。我说忠诚是尽人皆知的。我说雾是乳白色的。我说表面是光滑的。我说严格是旧约式的。我说罪人是可怜的。我说尊严是天赋的。我说炸弹是危险的。我说教训是有益的。我说昏暗是沉沉的。我说道德是虚伪的。我说界限是模糊的。我说竖起食指是道学的。我说怀疑是有创造性的。我说信任是盲目的。我说氛围是实事求是的。我说矛盾是能带来益处的。我说新的认识是面向未来的。我说正直是知识分子式的。我说资本是腐败的。我说感觉是迟钝的。我说对世界的认识是扭曲的。我说意识形态是假的。我说世界观是模糊的。我说批评是建设性的。我说科学是没有偏见的。我说准确是科学的。我说皮肤是水嫩的。我说结果是触手可及的。我说谈话是有用的。我说教条是僵化的。我说讨论是必要的。我说观点是主观的。我说激昂是空洞的。我说神秘主义是晦涩的。我说想法是不成熟的。我说游戏是无用的。我说单调是令人疲惫的。我说现象是透明的。我说存在是真实的。我说真实是深刻的。我说谎言是肤浅的。我说生活是多彩的。我说金钱是次要的。我说事实是平淡的。我说瞬间是珍贵的。我说战争是公正的。我说和平是不可靠的。我说负担是多余的。我说对立面是无法调节的。我说战线是不动的。我说宇宙是弯曲的。我说雪是白的。我说水是流动的。我说烟灰是黑的。我说球是圆的。我说某种物体是确定的。我说限度是最大的。


《骂观众》彩排剧照,该剧于2019年10月10日至11月21日在柏林德意志剧院重新演出。


我看了也听了。我细细地盯着看。我盯着那些细看是放肆行为的物体细细地看。我没有盯着只要不细看就是忽视义务的物体细细地看。我没有关注只要不关注就是狭隘的事件。我没有用条例规定的态度关注事件。我没有在那些只要关注就会泄露真情的事件中移开目光。我在回头看显得没有教养的时候回头看了。我在移开目光是怯懦的时候移开目光了。我倾听了那些只要一倾听他们说话就是丧失气节的人说话。我参观了禁区。我参观了有倒塌危险的房屋。我没有看着正跟我说话的人。我没看着自己正说着话的对象。我看了不值得看和应该拒绝看的电影。我在大众媒体上听了仇视国家的言论。我没买入场券就观看了比赛。我直愣愣盯着陌生人看过。我没戴墨镜就朝着太阳看去了。我在性交的时候大睁着眼睛。


我吃了。我暴食了。我暴饮了。我吞下了吃的和喝的。我进食了四大元素。我呼出吸进了四大元素。我是在吃起来毫无节制的时候吃的。我没有用健康的呼吸方式呼吸。我呼吸了只要一呼吸就是降低身份的空气。我是在吸气有害的时候吸的气。我是在斋日吃的肉。我没有用防毒面具呼吸。我在大马路上吃东西了。我吸进了尾气。我是没有用刀叉吃的饭。我没有让自己从容呼吸。我是用牙齿吃掉圣饼的。我没有用鼻子呼吸。

 

(本文原载于2019年10月12日《新京报书评周刊》B04版、B05版。)


作者:宫子

编辑:董牧孜;校对:翟永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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