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丨葛格


尽管在上月15日接受采访时,新晋诺贝尔奖得主彼得·汉德克因为记者请他回应自获奖后再次引发的争议及批评而勃然大怒,并称以后将不再接受媒体的采访。但在11月20日,德国媒体《时代周报》刊登了一篇汉德克的访谈文章。

 

在上月的采访中,汉德克首次正面回应了关于自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一事,并回答了有关支持塞尔维亚一方及前总统米洛舍维奇而引发争议及批评的相关问题。汉德克认为,塞尔维亚也需要被公正对待。同时,他否认自己曾向塞尔维亚前总统米洛舍维奇鞠躬及表达同情的有关报道。

 

然而,在11月21日接受奥地利通讯社的采访时,汉德克再次因为记者向他询问对塞尔维亚的态度一事而中断采访。按照诺贝尔奖委员会的日程安排,汉德克将在12月7日前往瑞典科学院发表致辞,并于12月6日参加文学奖部分的新闻发布会。届时,他将再次面对媒体,就相关问题做出回应。

 

得知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感到平静

 

汉德克在巴黎郊区沙维尔左岸附近的家中,与曾任《时代周报》文学编辑、现为该报作者的乌里希·格莱讷(Ulrich Greiner)进行了谈话。过去,汉德克曾经接受过格莱讷的采访。在一篇2006年刊登在《时代周报》的访谈中,格莱讷回忆到,1988年1月他们便在巴黎的地铁中偶然遇见并曾聊起过关于文学的相关话题。因此,与上个月面对记者提问时的剑拔弩张相比,汉德克在这篇访谈中显得温和、松弛许多。

 

汉德克在沙维尔的家。

 

汉德克对格莱讷表示,此前,他并没有预料到自己能够获得诺贝尔奖。在接到电话通知时,他正在擦鞋,并等待一个来自荷兰的电话。不料,电话却是由文学奖评委主席安德尔斯·奥尔松(Anders Olsson)自斯德哥尔摩打来。他一度有些慌乱,但听完获奖消息之后,却感到极为平静。

 

同时,汉德克在谈话中也表达了自己对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德里克·莫迪亚诺及2017年得主石黑一雄的欣赏与喜爱。他曾经将莫迪亚诺的小说《一度青春》(Une jeunesse)及《小首饰》(La Petite Bijou)翻译成德语出版,还称赞石黑一雄的《长日留痕》是一部极为美妙的作品。汉德克在其小说《我在无人海湾的那年》(Mein Jahr in der Niemandsbucht)一书里还提到了石黑一雄的名字。


《我在无人海湾的那年》,彼得·汉德克著, 苏尔坎普出版社,1994

 

文学的语言是自然的,新闻的语言是人工的

 

汉德克不喜欢以偏概全、片面的媒体报道,也会偶尔在面对媒体时,表现出反感的情绪。虽然人们或许会称赞他的文学作品,但往往也会对他的观点进行猛烈的批评,尤其是对南斯拉夫的态度上。

 

对此,汉德克表示,自己在谈话中并不会绕弯子,“如果我说到什么,那我就是这么讲话的。”但是,在写作中,他会使用另一种不同的语气。因此,自己的作品饱受好评,却也因为发表过的观点而遭到大众批评。他强调,自己会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来调整自己的感觉和节奏:“有时候,我在谈话中注意到对方根本从来没有读过我写下的任何一个字。”

 

汉德克于10月在奥地利接受采访时,曾经斥责过提问的记者并没有看过自己的作品,并感到十分愤怒。汉德克认为,虽然有时候这些报道让人非常气愤,或者觉得如坐针毡,但不会因此贬低整个行业:“文学语言是自然的,是人性的、感性的、理性的语言,是一种原初的、可持续的语言。而新闻的语言却是人工的、习得的、教条化的语言。当今的文学时常有一种被训练过的感觉,就像是人们在学校里学过如何写作,这是不太可能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老师和学生,有时候老师会敲一敲学生的脑袋,但有时候又会抚摸、安慰一下,如此往复。文学不是人为故意的东西,而是世界的中心。作家会假装自己的头脑并不完全敞亮,虽然并不是这样。所以人们最好必须去仔细阅读。”

 

汉德克认为,作家并不需要为自己的语言负责;在政治观点的表达上,有时候只是心之所向、一时兴起,而并不是真的就付诸行动。而记者的兴趣则一直发生着变化,他们需要为笔下的文章费心安排,语言也会因周围环境、时局的改变而受到影响。汉德克表示,新闻与文学的结合是最不值一文的形式。

 

“事关塞尔维亚的正义”,没有同情过米洛舍维奇

 

汉德克最饱受争议的,即是他对于塞尔维亚的政治态度。他对格莱讷说,自己并不认为笔下关于南斯拉夫的任何一个字应该被人谴责,因为那只是文学。汉德克称,南斯拉夫对自己而言同样意义重大。尽管如此,格莱讷继续询问汉德克为何在1995年出版的《多瑙河、萨瓦河、摩拉瓦河和德里纳河冬日之行或给予塞尔维亚的正义》游记中,使用的是“塞尔维亚的正义”,而非“南斯拉夫的正义”。

 

对此,汉德克回应称,使用这个标题完全是因为自己认为是合适的。“那时候对于塞尔维亚的报道都是片面的。当时,我最忠实的朋友西格弗里德·昂塞尔德(Siegfried Unseld,德国出版商)说,‘彼得·汉德克做了个非常片面的选择’。然后我告诉他,‘西格弗里德,你的意思是我选择了一个极为孤独的立场。’一位记者就书中的内容给我写信,有理有据,但是我也必须给出对事件的另一种认识。但在此之前,只有这另一种认识被报道和评论,我仿佛被推到了某种意义上的前线,但我并不是一个冲在前面的人,就算是,那也只有我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没有比这个更可笑的事情了。”

 

汉德克在访谈中强调,他认为塞尔维亚也需要被公正地对待。在巴尔干地区爆发的是发生在兄弟亲族之间的残酷战争,西方世界对此亦负有责任,“为什么没有人立即就此事召开和平会议呢?在一战、二战中被外部势力挑动的古老敌意又重现了。这是一段可怕的历史。您不能指责我搅和政治,我意识到其中的联系——不是那种粉色的黎明,而是灰暗的破晓。”汉德克认为,看待塞尔维亚的问题不能忽略战前的历史问题,“就像费尔南·布罗代尔所说的‘长时段’(longue durée),是过去留下的印迹,也是永恒的压迫和冲突。如果经济不起作用,贫穷和饥饿笼罩一切,那么过去的历史就会重演。”


《被掩埋的巨人》,石黑一雄著,周小进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1月版

 

但当格莱讷对汉德克说,“当我如今再看您因对塞尔维亚的态度引发的那些争议,也会想,或许汉德克也是有错的。”汉德克说,“如果您再这样说一次,我会拿起锤子的!您现在是进行裁决吗?”格莱讷补充,“当一个人站在孤立的一边,是孤独的,这也不能认为他就是有道理的。”汉德克反驳,“您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孤独的呢?我并不是在对那些有相同感受和思考的人夸夸其谈。有错?不,我自然是需要负责任的,我也很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但这么说很夸张,我不是受虐狂。”

 

汉德克认为,错误的引用和报道才是一种“小小的罪行”。他否认今年10月16日刊登在《时代周报》上由托马斯·阿斯霍尔(Thomas Assheuer)撰写的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他曾在米洛舍维奇的葬礼上鞠躬。“怎么会有人这么写呢?我哪怕一瞬都没有弯腰鞠躬,无论是内在,还是外在。“同时,他也否认另一位记者爱丽丝·拉蒂奇(Iris Radisch)在报道中写到他曾对米洛舍维奇表达同情。“没有!我只见过他一次,在他被关押在海牙的时候。”


在汉德克于上个月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托马斯·阿斯霍尔撰写了一篇名为《永恒的阴影》(Bleibender Schatten)的报道,刊载于《时代周报》2019年第43期中。

 

至于为何要去海牙与米洛舍维奇见面,汉德克说,“我想听他说一说。前总统的律师问我,是否想要和他谈谈,我就去了。但是当你和一个之前掌握权力的人谈话时,他们偶尔会把作家当成历史学家。”汉德克提到,每当他试图换一个话题时,米洛舍维奇总是又重新转回到科索沃战争上,向他解释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战时,纳粹德国入侵南斯拉夫,直至1945年铁托成立南斯拉夫联邦人民共和国。1992年南斯拉夫解体后,由塞尔维亚和黑山组成南斯拉夫联盟共和国。2000年,米洛舍维奇解除南联盟总统职务。2003年,南联盟改为“塞尔维亚和黑山”,2006年黑山宣布独立。同年,米洛舍维奇在海牙去世。因此,在汉德克看来,米洛舍维奇的葬礼也是南斯拉夫的葬礼。出于对南斯拉夫的情感,他认为自己自然会参加那场葬礼。


汉德克在米洛舍维奇的葬礼上

 

“我不想在斯德哥尔摩见到您”

 

格莱讷问汉德克,在石黑一雄于201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被掩埋的巨人》中,巨人吐出的气息让人们忘记了一切,包括他们所遭受的不公。当巨人被杀死之后,战争就爆发了。这只是石黑一雄在小说中虚构的故事情节。

 

如果在现实中,人们真的无法忘记又会怎样?汉德克回答道,“人们不该忘记。我必须想到我母亲的另两位兄弟,他们在俄国与纳粹战斗,并死在了那里。我无法忘记这件事,并且想要说出来,但不是为了复仇。无论是直接出现还是在边角里,我的书中总是提到,不,不要忘记。讲述,参与,有爱的历史,不带报复的想法。”

 

在巴黎郊区的沙维尔一带居住了近30年之后,汉德克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由于他的母亲来自斯洛文尼亚,汉德克说,“以前我想过去斯洛文尼亚的卡斯特(Karst),我觉得那里是一个庇护所,也是个国土广阔的地方。但现在故乡已经不复存在了。”在采访的末尾,二人聊起了前往斯德哥尔摩领奖时,每个人都必须穿燕尾服的事情,汉德克打趣道,“我不知道这个。那会像是南极的企鹅吧,会一头扎进海里的那种。现在我们去吃点东西吧。”

 

虽然,在上周刊出的这篇采访中,汉德克与格莱讷进行了一场友好的对话。然而,在奥地利通讯社(APA)于11月21日在沙维尔对汉德克进行的采访中,当记者向他问起关于对塞尔维亚的态度以及由此对其作品产生的影响与争议时,汉德克说,“当然,现在这些事情会带来暂时的阴影。我也不是预言家,但这些阴影不会笼罩很久,就像在易卜生戏剧奖、海涅文学奖之后,有一段时间会很奇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成为很多地方的荣誉市民,得到克恩滕州(Kärnten,奥地利南部的一个州)颁发的金针勋章,受邀去往各地,就像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从某种程度上说,也确实没有发生什么。而这一次,当然情况更极端一些,是诺贝尔奖。这也是个好标志,意味着会有很多麻烦。我们再看看吧。”

 

随后,汉德克忽然不再愿意接受采访,并将记者请出家门。“我不想在斯德哥尔摩见到您。”说完,汉德克便关上了花园的门。在奥地利媒体看来,汉德克又一次因为关于塞尔维亚的问题而中断了采访。

 

12月6日,他还将在斯德哥尔摩参加诺贝尔文学奖的新闻发布会。那时,在自己77岁生日的当天,他将再次直面类似的问题。

 

参考资料

https://www.zeit.de/2019/48/peter-handke-literaturnobelpreis-kritik-serbien-interview/komplettansicht

https://www.zeit.de/2019/43/peter-handke-literaturnobelpreis-kritik-serbien-jugoslawienkrieg/komplettansicht

https://www.apa.at/Site/News.de.html?id=6551821182

https://kaernten.orf.at/stories/3022781/

 

作者丨葛格

编辑丨徐悦东

校对丨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