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里有哲学吗?自民国西学东渐、中西文化碰撞以来,这个问题一直回荡在学人心中。毋庸置疑,西方哲学是现代科技的基石,主导了近两百年来世界的变革与发展。中国哲学不同于中国哲学史,如何建立真正的体系?又如何在技术统治的时代做哲学?

 

12月6日,北京大学举办了“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的第二期活动“生生——技术统治的时代如何做哲学?”座谈会。这次座谈邀请了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丁耘,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李猛、吴增定,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少明这五位当代哲学界的学术中坚,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杨立华担任讲座的主持人。


“当代中国哲学五人谈”活动现场


撰文 | 李永博

 

“生生”的视角:打通中西哲学的尝试

 

近几年,“生生”一直是中国哲学界聚焦的核心词。自2012年丁耘发表《生生与造作》以来,丁耘与吴飞之间已经就此展开了多年的持久对话,这次座谈也从两人的新作《道体学引论》和《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开始展开。

 

在中国语境下,“生生”有着多种含义。“生生”语出《周易·系辞》:“生生之为易。”儒家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仁者,生生之德也”。道家则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生生”是事物本源,规律恒常,却隐含无穷变化,可以将其理解为动词,指创始或化育生命,也可以理解为描述这种更迭的名词,指的是周而复始,万物更新。

 

在西方哲学中,“生生”似乎仍有可以对应的概念。复旦大学哲学系教授丁耘在《道体学引论》序言中提到,“海德格尔……将前苏格拉底的自然(physis)解释为存在的涌现”,这就是他所理解的“生生”。

 

中山大学哲学系教授陈少明指出,“生生”不止是“生”,如果只是生的话,可以孤生、可以独生——但“生生”不是。一个是共生: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孤立的生命,所有生命都是互相联系到一起的,如果没有互相联系,就没法活。另一个是续生,任何生命都有生有死,要长期活下去,就必须一代代传递下来。

 

对于当下的哲学研究而言,“生生”视角的意义在于,它不仅能帮助学者在中学领域进一步地融合儒家与老庄,也是打通中西、将西学融入中学的一种尝试。假如中西传统对于哲学核心问题的确认和探讨存在共性,那么贯通中西也就成为一种可能。

 

丁耘:回归本源问题,以中体审视西用

 

丁耘在《道体学引论》简介中写道,他写作此书的目的是“探讨如何可能“告别‘本体论’而走向‘道体学’”。本体论是探究世界本原或基质的哲学理论。而“道体”即道之本体,是中国哲学里对万物本源的追问,同样是宋明理学的重要部分。在此前接受采访时,丁耘曾表示,“生生是对道体的一种独立的理解”,在他看来,中西哲学的最原初的问题就是“道体”,两者从根本上来说是一致的。

 

另一方面,对于技术问题的思考也一直存在于中西哲学的经典之中。丁耘提到,近百年来哲学在不断发扬光大,但理论物理学本身,没有突破性的进展。真正的进步是关于人的科技。制作者越来越聪明,为的是使用者越来越“笨”。前者越聪明,我们就可以用越少的生命去驾驭机器。

 

亚里士多德在《物理学》讲了“种床生木”的故事。木头床放在地上,时间久了生根发芽,会长成一棵树木,而非一张床。床服从的不是人强加给它的意义形式,而是到今天仍在支配我们的物质规律。丁耘指出,最早发明技术的动力是使人类应对自然灾害,但现在很多人都会同意,人类文明毁灭于技术的风险,远远高于被自然灾害毁灭。

 

《道体学引论》,丁耘著,六点图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8月版

  

吴飞:贯通中西之前,先要辨析中西差异

 

相比丁耘这本立意宏大的学术专著,吴飞的《生命的深度》则借《三体》小说情节,讨论生生与性命问题。在自序中,吴飞戏称本书为“性命论引论”。他认为中西哲学最根本的概念分别是“存在”和“性命”,思想围绕二者各自展开,创造所造的是存在,生生所生的是性命,并不能混为一谈。

 

在吴飞看来,丁耘的道体论将西学大致分成两派,“一”派和“道”派,柏拉图为前者,亚里士多德则为后者,道体论暗含着让现代哲学回归亚里士多德,进而让西方哲学涵盖入中国哲学的努力。吴飞承认这项工作的重要性,但他认为首先要判析中西之间的差别,要把这一点先讲得更清楚,才能进一步去涵摄。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飞

 

像丁耘一样,吴飞也关心“一”的问题。“但中国人讲的‘一’,和亚里士多德讲的‘一’,究竟是不是一回事?”吴飞对此表示存疑。吴飞总结道,他与丁耘更深的差别可能来自对西学的判断。二人对西方都有批评,但吴飞更愿意接受20世纪以来西方哲学反形而上学的立场,而不像丁耘认为黑格尔之后的分野才是批评的来源。

 

中国传统中,可能有一些很现代的东西,能一定程度上破除西方的古今之争。“在形而上学已经瓦解的现在,恢复形而上学的立场是否还有可能?”吴飞笑道,“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我和丁老师的友谊越来越好,分歧却越来越大。”

 

《生命的深度:〈三体〉的哲学解读》,吴飞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8月版

 

陈少明:技术挑战人性,“生生”探寻动机

 

为什么“生生”的问题在技术时代会凸显出来呢?技术既然都是人类发明的,从前的技术与现在的技术,到底有什么不同?中山大学教授陈少明认为,以前的技术只是为人类所利用,而现在的技术对人类造成了极大影响。随着人工智能发展,“人类已经发展到把人类最骄傲、独有的东西交给机器了。”

 

虽然《道体学引论》和《生命的深度》的主题都是讲人性来源动机,但在陈少明看来,两本书的差别非常大。丁耘的风格比较古典,接近思辨哲学、形而上学的源头,在我们经验尺度的地方再往前推进。《道体学引论》有种俯视苍生的崇高感和英雄主义情结。他向丁耘问道,为什么在整个西方现代反形而上学时,整个中国现代的倾向、特别是建立和传统有关的哲学时的倾向却多是形而上的呢?

 

吴飞借用《三体》的故事来做哲学分析,则与我们的经验比较贴近。《三体》中很有趣的是,从人对人、点对点,到国对国、星球对星球,怎么建立平衡、契约条件怎么不受约束。尤其《三体》里面提到了,三体人是透明的,地球人是不透明的——脑子里想的问题,别人都不知道。这其实是个重要的哲学问题。

 

“哲学家讨论过如何知道他人的心,我们实质上是通过语言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是看不透的,”陈少明说,“但语言的问题是什么呢?语言是会骗人的。”语言可以掩饰自己、可以保密,由此引申了隐私等一系列有意思的问题。

 

《做中国哲学:一些方法论的思考》,陈少明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5月版

 

李猛:对根本问题的哲学思考从未终结

 

北京大学教授李猛给予了《道体学引论》非常高的评价,他认为它是这一代学者目前为止写出来最重要的哲学书。《道体学引论》实际上是在讨论,中西哲学的核心问题能否在同一个框架内进行讨论,从这点而言,可以说是气魄宏大。

 

某种形态的形而上学可能终结,但对根本问题的第一哲学思考没有终结。所谓现代哲学只是二战以来不到一百年的历史,从长期来看不能说没有第一哲学努力。怎么去展开新的第一哲学思考,是任何有志于哲学的人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从这点来说,丁耘的《道体学引论》给真正的哲学做了示范,核心就是利用哲学传统,逼近哲学最根本的问题。

 

吴飞的《生命的深度》看起来很小,但也涉及一个重要领域。我们常把人伦看做礼教传统、礼俗,而忽视了它最初建立这套体系的时候,是基于整体的自然秩序,也有能力对自然秩序作出回应。在当今社会,整个自然秩序完全是由西方理念所规范的,中国的自然秩序只在人文意义上存在。吴飞选择用科幻小说作为阐发儒家义理关心的问题,因此有特别重大的意义。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李猛

 

在李猛看来,吴飞的思考之所以关乎要害,就在于他不仅仅是向传统、家庭、或中国式政治共同体的要求回溯,而是说整个儒家义理的基本形式能够应对自然秩序的核心问题。同时,他也对吴飞的作品提出疑问:通常认为的儒家义理的特性,集中在讲人,对天多大程度上能讲通?现在把整个宇宙放进来了,这还是儒家的“生生”吗?甚至小说里最不儒家的人、最基督教色彩的人,反而更具有生生不息的现象。

 

差别不在于哪一个更上更下,而是在决定上下的哲学原理的关键的生存体验中。怎么基于自然秩序的把握,去判定背后的哲学方向在哪里。李猛认为,吴飞、丁耘在这一点上有高度对话的空间。

 

吴增定:身处于技术时代的我们,多少都患有失语症

 

技术时代的另一个特点在于,万物变化之快,以至于大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失语症,做研究的人也不例外。北京大学教授吴增定说道,很多人都能模模糊糊地感觉这是一个我不信任、不喜欢、不适应的时代。但真正的问题在于,很少有人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我们就很难把它表述成一个问题。

 

相比于当下,生于五四时期的人的问题意识就非常明晰,无非是帝国主义的侵略、封建王朝的腐败,等等。而在今天这样的技术时代,我们到底遇到什么危机,很难找到这么一个明确的回答。

 

在他看来,丁耘和吴飞两个人的努力,不是一般意义上探讨机器人伦理或人工智能,而是首先要找到一个明确的问题,并在非常高的哲学层面上表述出来,这正与17世纪的笛卡尔提出 “我思故我在”,朱熹提出天理和人欲的问题的情形一般。

 

类似于黑格尔找到“主体即实体”、海德格尔提出“存在的遗忘”,丁耘和吴飞称之为“生生”的概念,就是他们对技术时代核心问题的准确表述。吴增定指出,“生生”虽是一个老词,但把它提到哲学高度的,是从丁吴之间的写作和讨论开始的。他们工作的另一个意义,是通过核心的、第一哲学的问题,来对中国思想传统,进行重新梳理,做出创造性的解释和转化。

 

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吴增定

 

吴增定认为,他感受到吴飞和丁耘思维中最大的差异,在于后者本质还是比较偏形而上学的,先找到一个本源,一点一点往下降,从一到多的过程。而吴飞的思考方式是反过来的,先从“人伦”这个很局部性的问题开始,比如孝、礼,然后是孝和礼背后的亲亲,亲亲体现出怎样的对人生的态度、对生命的态度,从人生、生命一层一层的往外推,推到最高。

 

此外,丁耘和吴飞对西学和中学的问题意识也不相同。丁耘倾向于中西一体论,认为中西哲学研究的根本对象是一致的,能用同一个思想框架来讨论中西的得失。而吴飞则强调按照西方思想自己的逻辑解释西学会更好,恰恰需要关注的是中国哲学极为独特的地方。吴增定笑言,两种方式不好说哪个更好,因为写的都是引论,以后还有很多百科全书式的著作面世,只好留待来日。

 

那么,在这几位哲学研究者看来,技术统治的时代,究竟如何做哲学呢?丁耘与吴飞表示自己的写作正在回应这个话题,李猛则强调,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首先我们要反省一下我们是否真的处于一个技术统治的时代?今天的技术是不是确实改变了我们所处的存在?这才是哲学要面对的问题。

 

撰文丨李永博

编辑丨吕婉婷

校对丨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