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段时间里,身边不同圈层的人,无论老少,无论男女,无论职业背景,皆陷入了《庆余年》的“魔咒”中,看得津津有味。“头一次看男频文改编剧看得停不下来!”“连我妈妈都在追。”如果你是“尊贵”的VVIP,有收看超前点播的“特权”,那你追剧的快乐也伴随着大结局的来临走到了尽头。《庆余年》的结局略显草率,需要编剧在第二季圆回来,可是编剧王倦已经“欠债累累”,有太多剧本待写。观众忍不住在网上花式催更:《庆余年》第二季到底什么时候来?


《庆余年》剧照。


一个患有“肌无力”的青年,一觉醒来在一个架空的、看似古代的世界中,以”范闲“的身份重获新生。但他又带着前世的现代生活记忆,现代生活与古代生活在悬念迭起的剧情中反复摩擦出火花。情节耐看,幽默又皮又“欠骂”,一众相熟的国剧脸演员演技在线,种种因素加持,让《庆余年》成为一部质量上乘的下饭神剧。


然而,如果开始对剧情做深入的思考,似乎会陷入“空虚”的境地。范闲的复仇符合“爽剧”的逻辑,看着开心,但行为的价值取向本质是矛盾的。剧中主角拒绝任何系统性的建构,以随性恣意的姿态追求宏大的“平等”理想,但自身行为的逻辑经不起细致的推敲。情怀与“爽”似乎不可兼得,从这个意义上讲,范闲或许并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出弑父悲剧的主人公。在今天推送中,作者认为,《庆余年》的世界或许应该被我们当作一场梦,它映射了现代人在行动上的“贫穷”,而做梦是为了发泄,为了更好地活下去。(预警:本文略有剧透)


撰文 | 村之筑

“我最近在看《庆余年》逗自己开心。”


近期刚分手、忙毕业论文答辩、忙找工作的闺蜜在聊天时如是说。对于她而言,当压力逼近临界值,与其找人诉苦,不如去看爽剧,后者反倒能为她“续命”几分钟,毕竟她再也不想接触什么与“挫折”相关的剧情了。


这或许让你联想到2016年新垣结衣的日剧名——《逃避虽可耻但有用》。这句话是很多青年人的处世道道,作为谅解自己“肌无力”的口号。而网络小说经常被人们当作逃避的出口。就像哲人靠修辞与世界争执,诗人靠诗歌与世界达成和解,大众尤其年轻人也可以借游戏、动漫、网文故事等与人生为战。


《庆余年》的作者猫腻,在网文圈有不小的影响力。而猫腻本人对于网络小说的书写非常清醒,知道在这个时代如何能够做到既守护作者的写作快感,给读者带来阅读快感,同时在商业市场占据一席之地(参见《以“爽文”写情怀——专访著名网络文学作家猫腻》)。网络上对于小说和这部改编电视剧的评论看似走向“非赞即黑”两个极端,但大部分人都是从一些细节出发作较为合理的评价,并且与《庆余年》保持适当距离:我知道这只是个博大家一乐的“故事”。


不过《庆余年》的“火”,不只博君一笑那么简单。


《庆余年》中的主角范闲。


“庆余之年”

网文大兴时代的产物


在网络文学的发展史和改编史中,《庆余年》占据了何种坐标?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回顾一下网络文学的阶段史。


关于网文作家与作品阶段的划分,研究者们各自有不同见解。研究者欧阳友权以网文发布平台的发展史为参照,划分了网文作家“四世代”:


第一代:20世纪90年代

自由写作期。

代表作家:安妮宝贝、黑可可、宁财神等。


第二代:2000—2003年

开辟历史、玄幻、言情、都市等题材,融合文字、视频、flash、图片等媒介的多媒体小说出现。

代表作家:今何在、慕容雪村、西门大官人、何员外、蓝晶、木子美等。


第三代:2004—2008年

文学网站开启VIP制度,网文大神井喷出现。

代表作家:萧鼎、天下霸唱、唐家三少、南派三叔、猫腻等。


第四代:2008年至今

盛大文学成立,网文成为体系庞大的产业。

代表作家:苍天白鹤、我吃西红柿等。


研究者邵燕君则以作家年龄为参照,划分了网文作家“三世代”。


“70后”世代:以 1975 年前后出生者为中心,他们从小读港台武侠言情等小说,在 20 岁左右成为中国大陆最早的个人电脑用户,网络文学网站的创始人。


“80后”世代:以 1985 年前后出生者为中心,青少年时期接受了上一代所开创的网络类型小说,同时也看动漫玩游戏。他们将网络文学进一步向网络化方向推进,打造了“爽文”核心模式。


“九千岁”世代:以 1995 年前后出生者为中心,是与互联网一同长大的一代。他们与欧美日韩“网生代”同步接收最新网络文艺的滋养,在精神上拥有一个二次元世界,正在把网络文学推向二次元方向。


《庆余年》是网文作家猫腻2007年的作品,属于欧阳友权划分的“第三代”与邵燕君划分的“80后”世代,是网文大兴时代的产物。它原为向“后时代”穿越的类型小说,首发于起点中文网,捞得一群铁杆书迷和持续10余年的美名。一方面,因作者文笔流畅,语言诙谐,内容上又对正义、生命意义等情怀给予了正面关切;另一方面,因文学网站已开启VIP制度,“追更”模式让读者路径依赖,商业盈利化模式已经开始。


如今,《庆余年》还成为了IP剧代表。2015年被公认为“IP元年”,有人做过统计,在IP元年后,每年IP改编作品能占到影视化作品六成以上。2017年因改编质量不高,出现了唱衰IP剧的言论。2018年从《大江大河》《流浪地球》到《延禧攻略》,IP剧不仅热度不减,而且评价不俗,让“IP已死”的言论不攻自破。《庆余年》出圈成为年度IP剧代表作,年末引爆观剧高潮,也让2019年的IP改编以“庆余之年”完美收关。


《庆余年》的影视改编

令人“安之”的“现代建筑”?


《庆余年》小说搬上荧屏后,被改编成了叠套的故事:


第一层是张庆视角,一个文学院大学生,他为说服教授用“现代观念剖析古代文学史”,采用写小说(而不是写论文)的方式,让现代思想碰撞古代制度,主题是“假如生命再活一次”。


在片头现代场景中,饰演教授的袁泉。


第二层是“肌无力”患者、“无用好男人”范慎视角,主角年龄大概20来岁,已卧床10余年(电视剧未详述,可参见《庆余年》小说)


以上两层都匆忙带过,第三层故事才是核心重点。范慎一日醒来获得了新生,来到了一个看似古代却和自己的时代有莫名联系的时代,成为了拥有无敌属性的“范闲”。网友们的刷剧弹幕给《庆余年》起了各种别名:《范闲复仇者联盟》《范闲和他的5个老婆》《看,这是为娘替你打下的爹》……也许还可以给他加一个《假如年近不惑的灵魂遇上了二八年华的身体》。


范闲在剧中经常获得男性长辈的帮助,这些男性长辈中有他的亲生父亲,也有养父、师傅等人。


作为一部历史架空剧,在男频网文翻拍剧纷纷扑街的情况下,《庆余年》一枝独秀,不仅上映之初在豆瓣上评分冲上8分,还引发众人上网“庆(共)余(狂)年(欢)”的现象。原著党冲着文本还原度去欣赏去批判,眼尖的掰手指数着老戏骨数量,啃鸡腿的调侃一番“宋铁”,热血的叫好复仇计划,爱德云社的坐等范思辙,爱推理的拿小本本画图分析人物关系,大数据的编了个程计算大家都在评论啥……这些都是观影“彩蛋”。


剧中饰演范闲妹妹范若若的宋轶,“轶”被某些网友错认为“铁”。


剧中搞笑担当范思辙,饰演者为德云社相声演员郭麒麟。


图片来源:《Python 分析到底是谁操纵<庆余年>上了热搜?》


“男频”和“女频”其实是一种粗放划分,《庆余年》的成功,与此分类并无关联。它的大热,还是因为它的“爽”。爽文的惯用套路是:主角一路开挂,惩恶扬善成为英雄。在《庆余年》中,范闲自带“金手指”,不仅携带“范慎时代”具有的、储备了超大内存唐宋诗词并且读取无障碍的大脑,还有“范闲时代”众多帮助他的“女朋友们”、“叔叔”和“爹爹们”,本剧更核心的“爽”点在于顺畅的复仇剧情:范闲这位看似京城十里八荒外“私生子”,从冲冠一怒为蓝颜(滕梓荆)开始,挖掘亲娘(叶轻眉)被杀真相,并一一拆招,最终还摧毁了亲爹(庆帝)的“大谋大志”。


当表面上嘴硬、实际上对范闲以兄弟相待的侍卫滕梓荆身亡、范闲无法接受这个世界认为“一个侍卫的死不重要”的价值取向并展开复仇行动后,剧情开始变得悬念迭起,时常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情节发生。


《庆余年》大热,还在于它给予了观众亲切感。古今时差非但没带来隔离和陌生感,反倒因为贡献出“笑点”让人欲罢不能。另外,除了博采古今(从唐诗宋词、《红楼梦》到顺丰快递)的全国高普及类要素,还杂糅了动漫(《圣斗士星矢》《十二国记》),游戏(《超级玛丽》配乐、打怪升级套路等)等流行元素,在写法上,还“长”了一张拟宏大叙事的“脸谱”:


不止一条主线,架构“宏大”;

不止一个主角,架势“宏大”;

不止一个主题,反转“宏大”。


《庆余年》的人物取名的“随意”,成为网络热议的话题,如范思辙(谐音时尚品牌范思哲)、高达(取自日本动漫《机器战士高达》)。


如果文本本身可以视为一座建筑,用台词、剧情和表演围合起来一个与读者、观众平行的空间。前面提到的“彩蛋”,其实是这个空间里各式各样的摆件,它们以鲜明的特征邀请你进入其中。建筑可以通过较为中心的特点和风格进行划分,让人一眼辨认它是罗马式、哥特式、巴洛克或者洛可可。但是网文并不是以建筑师(作者)为中心,而是以波德莱尔所言的“漫游者”(Flaneur/Flaneuse)——即读者——为重。重心置换,作者无法擅自为王,主宰作品。


在所谓“注意力经济”的时代,敞开大门发出邀请只是其一,要想最大化地吸引他们的“注意”,需要打造让受众最轻易就“安之”的空间。从这个角度看,《庆余年》的“包容性”在于它将各个要素混剪、拼接,男女老少通吃,它“宏大的叙事”也的确难得一见。它混剪和拼接出一幢模糊历史和未来、文本内和文本外的现代建筑,一种“全景式”的建造,历史性的、价值性的、代际间的事物被拉平了,一股脑全部展现给你。


《庆余年》中的价值矛盾

做梦,为了更好地忍受


《庆余年》的“爽”,来源于范闲的恣意人生。


改编剧中的主角范闲,一出生就被放逐到边远之地,从一岁起练霸道真气,四岁开始学“医”(制毒),六岁习武,十六岁入京,成为公主驸马掌“内库”财权,剽窃《红楼梦》开书局以及背诵唐诗宋词封“诗神”,监察院兜底无视城邦律法办事,接着平北齐知道自己王室私生子身世,决意主动出击打破皇权的阴谋……名为”范闲”却一点“不闲着”,他一直在探究“活着的目的是为什么”。


庄墨韩的“快活”人生是一段无悔的人生,既不委屈自己,也不欺骗自己。范闲,字安之。“安之”的字与“犯嫌”正好形成对比,安之其实是主角在这一截人生想要守护的,但“犯嫌”却是“不安”推动的,“不安”的原因既来自他对因果论人生的推崇,也来自期待“命运”公平、人人平等之类的情怀。


剧中范闲和海棠朵朵的对话,揭示出他想在这一截人生实现的价值:

 

范闲:“人做了事,都应该有结果,做对了有糖吃,做错了就应该受罚,如果一件事过去了就可以不提了,那我心里不平衡。心有不平,我怎么能过得惬意。”

……


朵朵:活着需要证明吗?


范闲:不做点什么怎么证明活着。


《庆余年》中的范闲。

 

但从《庆余年》最“掉粉”的几处改编就可以看出,范闲的人生“理想”,其实也是“肌无力”的,充满了价值上的自相矛盾:他在对爱人林婉儿二哥林珙被刺杀这件事上,对婉儿撒谎说“不知情”(林珙为从小教范闲习武的五竹叔所杀);他对滕梓荆之死秉持的“仁义”和“侍卫也是人”的人道主义,建立在每一次行动对其他侍卫不仁义和非人道主义之上;他对母亲的爱不是接续她“人间平等”的理想,他对父辈的尊敬很快瓦解,并伪装成为复仇利器。


因此,网友们热议说,范闲及其人格本就不被推崇,而这个故事原本就是个儿子弑父的悲剧。


饰演庆国皇帝的陈道明。小说中范闲杀死了父亲庆帝,但是改编剧第一季还没有涉及这个情节。


表面的“弑父情节”即范闲成功杀了庆帝(庆国皇帝,范闲的亲生父亲),深一层则是说范闲动摇了城邦的权威和等级社会根基。但从“空间”的视角分析,架空历史的叙事,仿造着历史叙事写着“国-家-人”的关系,却是去历史化的,去逻各斯(即理性)的重新立法。这里的法打着“正义”和“人人平等”旗帜,肯定的是粗暴简单的因果论,以及冲动激情的“欲爱”。


齐泽克说,“正是幻象这一角色,会为主体的欲望提供坐标,为主体的欲望指定客体,锁定主体在幻象中占据的位置。正是通过幻象,主体才被建构成了欲望的主体,因为通过幻象,我们才学会了如何去欲望”。换言之,我们在现实的故事中多么“肌无力”,一眼望到底,一念想到老,可能在这个幻象的故事里就多么“爽”地宣泄了某些欲望,想象了某种律法、爱情和生活。


正像学者董丽敏所分析的(参见《角色分裂、代际经验与虚拟现实主义——从网络玄幻小说《庆余年》看当代中国青年文化症候》),主角范闲看似四方游历,并不是因为“庆国人”的身份在进行开疆拓土,而是为了自我保全经营以“自我”为中心的各方势力。他在四方游历之中、“父母—自己”代际间、“敌—我”的划分缝隙中,都能处理得游刃有余、得心应手,恰巧说明他本质上拒绝承认任何系统性建构理念,但他作为一个现代人,也承认了由自我出发、亲疏有别的差序格局;作为在等级森严的社会成长了16年的人,从寻找“神庙”情节开始就在为“君权神授”祛魅,但又不预设原初状态或构建什么契约论。


《庆余年》剧照。


“空间”原本是存在,或者“活着”“生活选择”的那个“保护”。空间最基本的意义是“居穴”,提供遮身庇体的地方。更进一层,它还是庇护精神的地方。居住者与该空间应该是保持为“互相承认”的关联。居住者一俟承认该空间暗示的那个生活选择,该空间就应该让居住者享受被其“庇佑”的馈赠。但《庆余年》展现的全景式空间看似精彩纷呈、惊喜不断,实则“空空如也”,有对价值观模糊的试探,没有踏实的馈赠。


或许,就应该把它当做一个梦中之境,而它的功能就像邵燕君所言“做梦是为了更好地忍受”。阿玛蒂亚·森分析一个人的“可行能力”(capability)是此人有可能实现的、各种可能的功能性活动组合,真正的贫困不是没钱的那种贫困,而是可行能力的被剥夺。不仅现实生活摧枯拉朽之力让人频繁自嘲“穷”,当下的虚构也让人清醒知道这是发泄欲望的临时旅馆,一时慰藉,到点了还得继续忍耐。大众并不会买下这间房、选择这个空间就此“诗意地栖居”,而是期待下一次网红地点的出现,瞅准时机打卡入住。


撰文 | 村之筑

编辑 | 吕婉婷

校对 |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