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固执地迎向幸福。”农历除夕之时,我们写下这句期许,但未曾预料未来一个月,将会面对怎样的挑战。


自疫情公布,到今天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偌大的武汉空空荡荡,城市交通与大多数行业骤然停摆。其他城市也陆续延缓复工、隔离防疫。习惯了快捷物流、便捷交通的人们开始意识到,每一次便利背后,都站着活生生的人,他们虽然普通,但都不可或缺。


但城市依然需要运转。最开始站出来充当城市“毛细血管”的,是一个又一个普通人。“志愿者”三个字在这个特殊的时期不仅意味着勇气和担当,也代表着现代社会人与人关系的重新连接。去年大家都在讨论项飙所说的“附近”的消失,在今天的武汉,我们则可以感受到“附近”的回归。


今天推送的文章,来自一名普通的武汉一线志愿者。文字记录下了他看到的志愿者工作与民间互助日常。有序的组织化工作,凭借的不只是一腔热血。我们能看到,普通的个体在抗疫之中发挥出了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与“英雄主义”无关,它来自于人性中最诚挚的善。但愿依靠这些力量,我们可以挺过这段艰难。


无数诚挚的面孔藏在口罩后面,默默地献出他们的力量。历史或许留不下他们的名字,但我们可以选择记住他们。


“我看到爷爷为了保护孙女,第一次学会上网求助;我看到本地医生对着外省的支援队伍,两次鞠躬;我看到医生感染后,躺在病床上请求志愿者将他的家人送到隔离点;我看到志愿者,每天接送医护人员直到凌晨……”


2月14日武汉街头。



撰文 | 谢诗豪


武汉又称“江城”,我儿时喝的奶粉牌子就叫“扬子江”(长江从南京以下至入海口的下游河段的旧称)。记得三年级时学过一首宋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喝的每一滴水都来自长江。

 

在童年的认知里,我的生命是长江给的。武汉的生命也是长江给的——秦汉时期,长江、汉江带着泥沙沉积于此,这片在古书里被称作“云梦泽”的湿地才渐渐形成平陆。


个人和城市因为长江交织在了一起难以分割。所以,我很难做一个真正的观察者。真正的观察需要冷静抽离,但旁观于我而言犹如“背叛”。在记录者的身份之外,我更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在武汉这座伤痕累累的城市里生活了二十一年的普通人。

 

我只能努力地回忆、记录,思考这一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发生在我身边的事。


2月14日武汉街头。



封城初期的市民互助


“不到一天时间,就有4000多名志愿者加入司机队伍。”


1月23日10点,为遏制新冠肺炎传播,武汉全市公交、地铁、轮渡暂停运营,不少医护人员的通勤因此受到影响。1月24日,我被朋友拉进一个酒店支援群,群里主要有三类人:酒店业主、医护人员、其他志愿者。我没有车,不能去一线运输,只能在群里做些信息对接的工作。

 

当晚十一点半,一位医生在群里求助:公共交通封了,他们没有办法从汉口回青山。消息马上被回应,一位住在医院附近的志愿者说他可以接送。第二天媒体报道写道:武汉善缘义助志愿者服务队倡议组织医疗支援队,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


不到一天时间,就有4000多名志愿者加入到司机队伍中。


司机志愿者(作者供图,非文中提到的志愿者)。

 

整个支援车队的调度工作,由90后武汉媒体人陈述杰负责。他的母亲韩雪,是善缘义助项目的负责人。


1月24日起,他们按照武汉市的行政区域在各个微信群协调工作:硚口的司机送硚口的医生,江岸的司机送江岸的医生。具体的协商会精准到街道、社区,谁离得近谁去(经常会出现志愿者、医护人员住在同一个小区的情况)。他们和交管部门沟通,凡是志愿者团队的车,都会在后视镜上系一条绿丝带,如果被交警拦下,就出示和医生的聊天记录。

 

我采访过群里的一个志愿者,他本来是一位普通的出租车司机,土生土长的汉口人。武汉封城第一天,他就申请加入社区的应急车队,当时规定私家车不得随意上路,社区内的居民如果有通行需求需要及时上报,由社区组织车辆。当时他家里人极力反对,甚至把他的车钥匙藏起来,不准他去:

 

“外面到处是病毒,危险得吓人,凭莫斯(凭什么)要你去,社区里头就你一个会开车子?”

 

他只说了一句话:“我们开车子危险,在医院里头的医生护士不是更危险?你不克(去),我不克,大家都不克,武汉市不舍了(完了)?”

 

他最主要的工作,是接社区里的医护人员上下班。看到微信群里有附近的求助,也会“接单”。他说,社区里的老人以前还经常打照面,等到他女儿这一代,基本就没什么联系了。因为这次疫情,他才知道原来社区里有这么多年轻人在医院上班,有的比她女儿年纪还小。

 

“你说我们如果出来开个车子都畏手畏脚,让二十出头的小姑娘顶在医院里头,莫昂(怎么)好意思?”

 

志愿者司机在路边休息。


这样的志愿者司机还有很多。他们在封城初期,充当了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为政府协调争取到了宝贵的缓冲时间。但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尤其在2月4日志愿者司机何辉病逝后,有的志愿者担心感染退出了,更多的人则因为防护物资不够被劝退。其实早在1月30日,很多志愿者的消毒物资和口罩都耗尽了,只能从各处“找货”硬撑;还有的司机一天要接送四十多位医护人员,没有充足的时间进行消毒。


随着疫情发展,我们发现普通的消毒、口罩可能都防不住病毒,安全问题因此摆在了所有志愿者面前。

 

我一开始加入的酒店支援群面临着同样的问题。1月24日晚上,整个武汉三镇的酒店业主在群里自发地接龙,发送自己的酒店信息:酒店在哪里、离哪家医院近、能够接纳多少医护人员,全部都是无偿支援。回家不便的医护人员入住到附近的酒店,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司机的压力。酒店一开始都是由医院提供消毒、消杀服务,并帮助配备测温枪、雨衣式防护服、口罩等医疗物资。但后来医院物资告急,很多酒店靠自己贴钱坚持。

 

再后来,官方机构入场整合了之前的志愿组织,包括征用酒店,组织运输车队。宏观上由政府统筹,但很多志愿组织仍然保留了原来的结构。


对当时的武汉而言,防止“交叉感染”是重中之重,武汉内部疫情也有轻重之分,原则上跨区调配风险更大。因此武汉的支援活动,大体以“附近”为原则展开。其背后的推动力,是陌生人之间的善意,疫情之下他们不再是“陌生人”。我们会信任某一个接送我们的司机,他是一个有年纪、有姓名,甚至知道住址的具体人,而不是打车平台上的陌生号码。


志愿者运输捐赠物资。



民间救助的困境与希望


“我相信共情是人类最后的壁垒,有着打通上下的力量。”


除了志愿者司机,武汉的民间救助还发生在更多普通市民之间。

 

疫情初期,政府要求市民不外出、不囤菜,大量的小区由业委会联系超市、网上购物、统一配送,业主拿号下楼取菜。这一系列工作,包括统计信息、制定表格、分配号码,都是由热心的业主完成的。据我观察,疫情初期,业委会的效率远高于某些社区。但这种情况多出现在新建的中高档小区中,在老年人聚集的旧社区,应对措施依然不太完善。他们又不会网上购物,以至于2月5日,还有数百人戴着口罩排队进超市、挤电梯。排队的多是老年人,也是新冠肺炎最大的受害群体。(2月10日后,武汉社区逐步实行封闭式管理,最大程度减少市民外出次数,降低感染风险。)

 

业委会统一买好菜后,居民自取。


除此之外,还有对特殊人群的救助。一座人口总数高达千万的城市里,再特殊的群体,人数也不会少。在中央调查组强调保障特殊群体需求之前,民间互助是他们能依赖的主要力量。

 

1月26日左右,我在同学群里看到求助,一位同学的姐姐怀孕临产,但是家里没车,打车软件上没有司机接单。按照当时的规定,孕妇临产只能联系社区、由社区派车。但一个上万人的社区可能只有两三辆车,她得到的回复只能是:等。


后来,一个住在附近的志愿者司机带她和姐姐去了武汉人民医院。然而,当时人民医院的急诊已经转为发热门诊,床位不够。她只能回家。


那天路上的车很少,她招手,偶尔有人停下,结果看她站在人民医院的门口,犹豫之后又开走了。


天色已暗,她只能继续在微信里求助,最后等到一位接送医护人员的志愿者。三天之后,在省妇幼和人民医院之间来回两趟后,她的姐姐终于住上了院。


我在网上查了近几年武汉市的出生人口,平均每天有三百多人出生。

 

2月20日,我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深夜戴着口罩、手套,拎着大袋的米和菜,从锈迹斑斑的栏杆外逐个塞给里面的父母。他说老社区没有配菜服务,只会每天转发一些鸡汤文,生活物资全靠自己抢。老人又不会用网上的抢菜平台,完全靠街坊邻居给菜给粮。他想进小区送菜却被拒之门外,只能像做贼一样,透过狭窄的栏杆缝隙给爸妈送菜。那条朋友圈最后,配了个哭泣的表情。


儿女在武汉的还好想想办法,真正的孤寡老人,只能靠左邻右舍和社区志愿者的帮扶。


社区志愿者。

 

封城之前我就时刻关注疫情发展,在大的国家救援之外,我也一直关注着这些民间的志愿者们,他们没有任何功利诉求,也无法在历史中留下名字。


生活中的他们,或勇敢或怯懦,或贪小便宜或慷慨。他们是作家笔下的小市民:一碗热干面、一杯蛋酒“过早”(方言,指“吃早餐”);买两块钱一张的船票,从武昌坐到汉口,眺望远处雾气蒙蒙的大桥……武汉人喜欢说“你吓(he)我”和“讲胃口”,前者听起来像是在表达害怕,其实是在说“什么能吓到我?”后者好像在说自己胃口大,其实是“讲义气”的意思,不肯让别人吃亏。疫情之下,这些天不怕地不怕、讲义气的武汉人身上,闪烁着一种朴素的善良。

 

记录这些身边的声音,不是为了歌颂,更不是为了书写苦难,而是想展现其背后更深沉的凝聚力量。


我看到爷爷为了保护孙女,第一次学会上网求助;我看到本地医生对着外省的支援队伍,两次鞠躬;我看到医生感染后,躺在病床上请求志愿者将他的家人送到隔离点;我看到志愿者,每天接送医护人员直到凌晨……

 

我相信,共情是人类最后的壁垒,有着打通上下的力量。让那么多人,不论是否身处这座孤独的城市之中,都能彼此理解、心怀希望。


志愿者在分拣捐献物资。(肖雅星 摄)



阅读和写作,助人者的自救


“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


武汉封城后民间的互助,让我感受到一种“附近”的回归。现代人关注的,要么是自己身边的琐事,要么是中美之间的大事,这是人类学家项飙所阐述的“附近”的消失。然而现在,一种具体而微的人与人的关系,重新得到了我们的信任。

 

只是这份信任的源头,总令人感到酸涩。身在疫区,每天都有太多的信息、情绪向我们袭来,有的来自官方,有的就来自身边。身为志愿者无法阻挡自己每天接受的信息,当无法消化它们的时候,我会去阅读、去写作。

 

我有一个同学在国企上班。疫情发生之后,他经常冲在第一线,武汉洪山体育馆方舱医院就是他们连夜搭建的。因为我念中文的关系,他经常找我聊书。1月29日深夜,他给我发了一段《鼠疫》中的文字:“这一切与英雄主义无关,而是诚实的问题,这种想法也许会惹人嘲笑,但同鼠疫做斗争,唯一的方式就是诚实。”


我回复他:“仿佛在看预言。”


加缪。

 

不管《鼠疫》被怎样地市场化、被怎样地滥用,阅读《鼠疫》本身仍然是有意义的。不仅因为它的文学性和思想性,更因为它作为一本有着真实生命力的作品,在特殊时期能够给予我们心灵安慰。


2月6日,那位朋友第二次找我聊书。在那张方舱医院阅读照片上热搜之前,他就发给我截图,并告诉我那人在看福山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他问我看过没有,我回答没有。他说,他晚上回去看看。


走红网络的方舱医院阅读照片。

 

他给我发消息的时候,我正在看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悲鸣》,这本关于切尔诺贝利的采访集,我四年前读过。她的文字充满了诗意,描绘的却是无法更加残酷的现实。


因为疫情,我又翻开它。每一场灾难都是人类文明的苦难,阅读切尔诺贝利人的经历,也是想要在嘈杂的声音里,分辨出内心的真实。


我们时常强调文字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尤其在我们讨论社会议题时。我担心自己沦为廉价的号手,竭力吹奏“二手”的声音而不自知。创作者应该遵循内心的真实,认清时代,然后找到自己的路。可是当外部的声音足够大时,我们很容易被驯化、被影响,被情绪的海洋淹没,尤其当自己还身处漩涡中心。


此刻,阅读就是我的诺亚方舟,让我能够在海面上漂流片刻。


阿列克谢耶维奇也给了我写作的启示。她深入“禁区”写下的文字,使我第一次感受到非虚构写作的力量。此刻我身处疫区,似乎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当时我就在想,要像她一样记录下真实的声音,但还在犹豫。后来真正使我下定决心的,是死亡。

 

有天我们家庭群在讨论疫情,姐姐突然说,她两个闺蜜的母亲在半个月里相继去世,去年十二月她搬新家,大家还一起吃过饭。这句话就像个小插曲,很快被其他消息淹没了。就像一周前,妈妈突然和我说,有个远房亲戚跳桥自杀了,疑似感染,住不进医院,又不想连累子女。


在我的记忆里,死亡从来没有被这样随意地表达过,而我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离世的母亲背后,都是托宾笔下“不会再次经历”的剧痛。

 

我在群里认识的一个志愿者,她本来是做金融的,一开始在群里看到朋友找人帮忙,帮着帮着就成了“长工”。她几乎没有休息时间,任何时候都有人给她打电话。但真正让她喘不过气来的,是巨大的心理压力。有时候晚上十点收到家属的求助,信息刚报上去,第二天人就走了。有限的报道无法容纳全部,还有很多人,在这场灾难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很多时候,我们将“人”视作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忽略了它作为一个名词的所指,是一个个具体的,鲜活的人。

 

我想过把这一个月里的所见所闻写进小说里。但现在,我还没有办法做出在他们生命之上的想象,不过有试着拟一个开头:

 

我从小生活在汉口,在六渡桥的铜像下长大,喝的每一滴水都来自长江。眼下,可能是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大的事了……


撰文 | 谢诗豪

编辑 | 榕小崧、李阳

校对 | 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