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廖伟棠

 

在疫情期间,能安慰我急于浪游的心灵的书,莫过于嬉皮时代的经典: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但在这样一个不自由的时空点开始重读如此自由的一部杰作,又相当自我讽刺,痛定思痛,也许有另一种酸爽的感觉?就像二十年前,它引领我选择了波希米亚生活一样,我期待这次的阅读能给我们面对现实这场悲剧时,多一份叛逆的勇敢。


杰克·凯鲁亚克(Jack Kerouac,1922~1969),美国作家,美国“垮掉的一代”的代表人物。他的主要作品有自传体小说《在路上》《达摩流浪者》《荒凉天使》《孤独旅者》等。

 

“我并不害怕;我只是变成了别人,某个陌生人,我的整个生命被鬼魂纠缠,是鬼魂的一生。我在横穿美国的半路上,在代表我青春的东部和代表我未来的西部的分界线上,那个怪异的红色傍晚,也许这就是它选择此时此地发生的原因。”《在路上》里凯鲁亚克化身萨尔,冷峻地道出这样一句带着哈姆雷特式疯狂的谶语、或者启示。

 

对四十岁之后的我而言,这种冷峻,远胜于二十岁时对凯鲁亚克写此神作的种种神话的蛊惑(比如说他只用了三个星期,在120英尺长的打字纸上一气呵成这部大时代的公路电影)。今天的《在路上》只是最低限度地向我们承诺了一点:现实有足够的诗意,你只需要把它搅动起来。搅动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投身于江河湖海。

 

“我们突然从山里出来,俯瞰如大海般平坦宽阔的丹佛,热气蒸腾,仿佛烤炉。我们开始唱歌。我心痒难耐,想去旧金山。”如此这般的突然转折,在《在路上》里比比皆是,漫游在广袤的美洲大陆的这些垮掉疯子,他们都是兰波的变种,信且仅信兰波这句“真正的生活永远在别处”,但他们实践它的方式,却是永远把对别处的狂想,交付给当下去实践完成,于是乎,所有生活都是真正的生活,这是《在路上》里即使一个不名一文的流浪汉都比我们快乐的缘故。


《在路上》,[美]杰克·凯鲁亚克著,姚向辉译,读客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话说上世纪五十年代,反叛诗人金斯堡(《在路上》里化身“卡罗”)和凯鲁亚克分别以长诗《嚎叫》和自传体小说《在路上》发难,掀起了那个沉闷时代中最惊世骇俗的一次文学运动:他们被称为“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也许按余光中的译法,称之为“敲打的一代”更积极一些——他们主张上路,把自己投入世界的漩涡中去,以自己的身体、心灵和遭遇的命运直接承受时代的烙印。

 

因此,即使《在路上》于我已经是第四次阅读,仍然为之热血澎湃。随着主角萨尔和迪恩疯狂的生活在一气呵成的文字中前进,不禁想起惠特曼在《大路之歌》中所写“别退缩吧,继续前进,那里有深藏着的神圣的东西”和萨特的誓言“要以行动而非言辞承担义务”。这些,都是超越此时此地的困境,又无比直面此时此地的困境的精神。

 

看《在路上》,一般人无论是道学家还是骚动少年,首先看到肯定是那些混乱的性、纵欲和超验的生命实验,它们吸引了多少生活在规矩中的人,无论他们反对还是向往,都意识到当中不受羁束的魅力。更何况,这些身体与头脑中的实验,直接指向顿悟,也就是他们的先师赫胥黎所说的通向感官新世界之门,禅宗与密宗接轨,性爱都是双修——一代顽皮青年找到了最理直气壮的理论支持,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从左至右,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和威廉·巴勒斯。

 

他们守的戒,仅仅是坚持疯狂地写作。那个年代,纵欲的人很多,但写出《在路上》和《达摩流浪者》的杰克.凯鲁亚克只有一个,愤怒的人很多,写出《嚎叫》“我看见一代精英的头脑被疯狂毁灭”的也只有艾伦·金斯堡。

 

当然这里面有灵感,所谓的灵感,其实是保持极度敏感的一种自律,当一个大时代在你眼前展开,甚至直接施加火焰在你身上,你必须要做的就是全身心地体验它。体验还不够,接下来是更严格的戒律,像萨尔一样,把打字纸的长卷接得更长,坐下来把这些体验写下来;以超越生活原本就有的激情更深的激情去创作,因为你不但要在未来的读者眼前重新唤起这个时代的幻境,你还要让他们从中得到能量和秘诀,去开启他们自己身处的时代的幻境。

 

《在路上》里最触动我的一幕,是并不会写作的迪恩执着地要求萨尔:教我写作吧,马上开始,让我看看写作是怎样的。这简直像一个孩子遇见过路的马戏团魔术师,执着地要求看到魔术背后的秘密一样。然而,迪恩注定只能用自己的肉身历练去写作,于是萨尔/凯鲁亚克的书写便有多了一层意义,为迪恩而言说。迪恩在书中的象征意义也在于此:他是一个不自知的缪斯。

 

根据凯鲁亚克《在路上》改编的同名电影。

 

“我在黄昏的血色中踽踽独行,感到自己不过是这个忧郁的黄昏大地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凯鲁亚克三十九岁时,已经写完大多数作品,并在那一年完成了最重要的后期作品《孤独天使》和《大瑟尔》,随后他开始了人生最后的浪游:精神上的炼狱,九年后死于壮年。他的知交“迪恩”尼尔.卡萨迪早于他一年死去,《在路上》的另一位主角艾伦·金斯堡则活到了九十年代,为学院所招安。凯鲁亚克才是真正的劳动者诗人,他就像从惠特曼诗中走出来那些男人,经历过棉花地上、火车卸货场上的劳动,因此在文字上的收获更饱满。

 

这样的一生,这样的一部《在路上》,是无法用“成功学”和文学理论去规范的,连想都不要想,你要做的,就是打开这些燃烧着的文字,发动脑中的引擎,做好穿越炼狱——或者是天堂的准备。

 

作者丨廖伟棠

编辑丨徐伟、徐悦东

校对丨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