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作者 | 杨牧

整合 | 徐悦东

 

《奇来后书》,杨牧著,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版

 

把创造力和相关的潜在皆诉诸神话传说,毋宁是天地给你的赏赐,何况那并不只是一时的,是恒久,而且广大,无限,支持着你探索,突破的勇气。纵使在你远远离开那原始天地,长久之后,还存在你心神之中,即是惟一的自然界,甚至在阔别之后,依旧不改。自然于是存在你的思维和想象,并因为那思维和想象变化无穷,与你维持着强烈,略带腼腆的秘密关系。叶慈想象他因为这样的向往,就寻到一些令人喜悦或心悸的鬼神灵觋之类意象,即将化为白鸟,在那里栖息,旋飞,和爱人“在海波上浮沉”。

 

我心萦绕无数的岛屿,和许多丹黯海滩,

那里时间将把我们遗忘……

I am haunted by numberless islands, and many a Danaan shore,

Where Time would surely forget us...

 

而即使没有爱尔兰式的神话与传说那些阴郁,生动的形象来萦绕你的心,时时刻刻,只要眼前的山与水都如此完整地以形以色以声存在我们的世界,那激越的活力撼动着我们的思考与想象,启发我们的诗,甚至反复创作我们独有,秘密的另一组全新的神话系统。雪莱这样形容他对自然界形上与形下的追寻:

 

少年愚騃我一心寻觅神与鬼,快步

   穿越许多倾听的屋室,窟穴,废墟,

   以及星辉的树林,疑惧的步履追逐

   但愿能和死逝者介入侃侃的高谈。

我呼鸩羽有毒之名,童稚的哺食;

   它们置若罔闻—渺茫不见,

   而我沉溺思索着人生

命运……

 

直到有一个春天当万物苏醒,百花风蕊竞开,少年诗人一时感悟,忽然发觉有什么影像落在他的身体,“我惊呼, 继之以击掌狂喜!”那是知性之美(intellectual beauty) 对雪莱的宣示。我们在这转折的进程里体会到少年的心情,即使时光遥远,形象渺茫,死者的音容和神貌犹栩栩存在于那些必然以及偶发的事件关头。其实,超越那一切的还有人情之美,是我们诗的源头吧,“如自然之真”。爱,希望,忧伤,快乐,工作和休息,所有那些都教我们好奇,想在其中发现什么,体会什么。起初就缘附这些纷纭的事件思索着人生,所以就有归来和离去,遗失和拾得,足音,叹息,徜徉,相遇;所以就有一山风雨“如忧郁飘落”,或者“云彩恰似寂寞”从水边悄悄飞过。

 

但有时我也怀疑这样率性弋获的文字是不是诗的开始,虽然率性最靠近诗的真。我不怀疑,即使在那简单的少年心思里,当我们一意觅句,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刺激反应,晨昏继续,这样寻找,倾听,追逐,介入,思索,是不是诗的开始?有时我想这其中必有真意,久之却不知道怎么形容它,那种专一,执著。我们可以确定的是,那样持续的追寻和思索终于,至少,培养了少年超越平常的感性,如雪莱所说的,接近了鬼神,在陌生的屋室,窟穴,废墟和树林中间,能和死者的幽灵对谈,发掘人生命运的启示。惟其如此,经过这么彻底的介入,似乎在形下与形上之间找到一些相通,一些区别,急着加以把握,设法去理解。

 

《奇来前书》,杨牧著,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版

 

我自觉地开始写诗,不但在篇幅里驱遣文字以追摹心情和感性的痕迹,并且完全有意地尝试将那些文字一组一组规划,界定在不移的形式当中,遵守我心目中想象的诗的纪律,如何发生,展开,终结一些困顿中摸索出来的典范,回忆起来,已经是大学时代了。


我可能无端就厌倦了太多的感性抒情,精巧的隐喻,和象征的雏形吧。我想创造另外一种语法,通过它来试探陌生或不寻常的理念,尤其抽象如忧郁和寂寞之类,看看迥异的思维能不能寻到合适的形式来展现它自己;而我应该只是一个见证的人,文字的组织者,小心翼翼地布置,驱遣,虽然在那试验创作的时代,我知道我因为选择了诗的表达方式,属于艺术的前卫阵容,终于享有异常的自由,在修辞语法中出没,有时甚至超越了艺术或哲学的命题,隐遁在繁复的文字结构中,似乎也因此可能为一己的时代面貌创造一种异类。其实,在这情形之下,我应该承认我已经自觉地开始抗拒着一己惯习的思考模式和诗的方法,为自我设定挑战的层级,去面对障碍,困扰,并因此感觉优越。所以每当有人质疑我转折的表现形式是否执拗,不合理的时候,我犹窃自暗喜,为自己之能迂回进程,并可能得到连续的突破,感到这样自觉的工作可能就是对的,必然指向一定的计划创作。

 

所以,好像就还在那“沉溺思考”的阶段里,有一天,我开始写《给忧郁》,一首遵循着某种特定规矩的诗,共四节,每节十行,以“异域”两个字直接开启了暗晦的意象。异域先是阴冷呈现在方寸之中,转而又回归古代,沉闷无欢,是我们死后的异域,何等遥远,幽冥,其中来回出没的是一不可名状的神似,是我们的主人:“你无惧于黑暗”。


诗的确维持着一种具有设计痕迹的语调,通篇借与忧郁抽象对话进行,或快速或缓慢,试图将我心中蕴有的意念揭示在控制的文字当中,环绕那暗晦的意象转折,既用以为忧郁写客观的定义,更蓄意发抒属于自己的情志,对诗的主观格局毫不避讳。


这首诗发表时,我在题目下转引了欧阳修的一小段文字,一个戛戛其难的修辞疑问:“奈何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于是就在这一年同一个月里,相去不过几天,开始写《给智慧》,也是一首形式有条不紊的诗,共三节,每节十四行,看得出来是以英诗商籁体为念,从那形式演化出来的;诗前也有引言:“哀愁即智慧。”诗既然是对智慧献颂之辞,则“你”宜乎指的是智慧,但意念与形象还是不免于变化,往往被以“你”的名呼出的对象又一转而为或人:“让我们交换彼此的翅膀。”仿佛就是济慈—他二十一岁的诗就以荷马和味吉尔悬为艺术向往的鹄的。我生涩的格律诗以智慧与济慈来回为倾诉对象,时而分离,时而合一,在散见的典故间游移,或莎士比亚的蟾蜍云雀,或宋词婉约的宫墙柳,或伊莎朵拉·邓肯,当然还充斥了济慈不同凡响的意象和观念。但那时到底知道多少形上形下的人生奥秘?忧郁可以设法捕捉,感受;但智慧哀愁在什么情况下真可以归属智慧?

 

我有能力演绎,诠释,将那些发展为接近知性的论述?我的能力显然微不足道。但无论如何,我已经为自己高悬起向往的目标。所以我说那是我真正自觉地开始写诗,当我有意,立志放弃一些熟悉的见闻,一些无重力的感叹类的辞藻或句式的时候,我当然是在私自执行着个人的砥砺练习,期能朝向更深更远,更超越的领域从事创造。我想我在那两首中规中矩的少作里并未提供太多需要进一步思索的命题,但那哲学性的抉择却让我觉得珍惜,把它当着是一件证据,挥别必然的愚騃。何况,应该就是在发觉原来写过忧郁可以紧接又写智慧的时候,我体会到一个人的意志竟已凌驾趣味好恶,体会到有一种值得鞭策的计划创作显然可以胜过喜怒哀乐衍生的小品,为长远的挑战而设。诗的创作是有组织的,那计划必须笃实执行,策略随时评估,修正,将前景统摄于眼界最远能及的天外,认识并且确定你的目标。

 

我知道在忧郁和智慧之后,我将继续类似思考的命题,一些立即,迫切的命题。我向内心要求可以持续的力,我必须写一系列探索,追问的诗,它们彼此连贯,呼应,平衡,这样一系列可以表达我的意志的诗。

 

这系列诗的下一首即是《给命运》。

 

写《给命运》其实是在一年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现在回想起来,知道这必然就是我计划中的写作,为了完成一系列组诗非执行不可,终于选择了命运,最顺理成章的题目,灵魂,泪水,血液之余,听见霹雳,狂风的声音,以黑暗为主调,直指贝多芬赫赫的死面。同年写《给寂寞》,坚持将寂寞人格化,以情绪和思维,以记忆和梦,显示为一多愁善感的知音少女,迷惘,悲伤,疲倦乞怜,依偎着我。命运和寂寞的表现截然不同,当然是蓄意的,在安排的字里行间寻找不同的骨骼,肌理,血色。

 

《杨牧诗选》,杨牧著,理想国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版

 

第五首《给时间》探问遗忘和记忆,借那疑惑的表情反复思索时间的消息:

 

告诉我,什么叫遗忘

什么叫全然的遗忘—枯木铺着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烂在暗暗的阴影中

当两季的蕴涵和红艳

在一点挣脱的压力下

突然化为尘土

当花香埋入丛草,如星陨

钟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笋

又如一个陌生者的脚步

穿过红漆的圆门,穿过细雨

在喷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虚无的雕像

它就是遗忘,在你我的

双眉间蹋出深谷

如没有回音的山林

拥抱着一个原始的忧虑

告诉我,什么叫做记忆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什么叫记忆—如你熄去一盏灯

把自己埋葬在永恒的黑暗里

 

遗忘和记忆不可捉摸,不可方物,惟时间或可能将它显影,但也可能抹煞净尽,所以我虽然把这首诗系在此一系列发端后第二年,或更晚,但也未必就是。现在回想这一组诗之写作,到此已经有些时日,接下去惟余二题即将停止,不免有些感触,因为七首以献颂节制的作品当中,我自己衷心最喜欢的应该就是《给时间》。不错,一个刚告别少年岁月的人对时间能有多少认识?如何干预那超越想象之魔力运行,咄咄书空?


然而,此刻重读这遥远的作品,感觉悠然闲闲的文字所铺陈起来的,并不是完全没有把握,对遗忘和记忆之为物,对时间。


在以后这漫长的日子里,我又屡次试探时间,从不同角度窥伺它的形貌和声音,或者说,想象它之无形,太希冥默,如何去体会其寂寂空灵而不觉得失落?我调整过不少角度切入互异的背景,替换光影强弱,甚至创造截然不同的心态,知与未知,每隔一段日子就绕回到这一点,触及时间的问题,并且有些新发现;但我还是珍惜这首少作其中自然取择的譬喻,一种沉甸兼以扬跃的结合,时间的动静:“钟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笋。”

 

杨牧

 

第六首《给雅典娜》则写于两年后的柏克莱,是看一幅希腊女神雅典娜铜像摄影后连续草成的三短诗结合之作。我确定那是某一出处不明的铜像,而不是石雕,因为盔甲和判然庄严美丽的侧面有岁月累积的浅锈,青铜的痕迹,令我深深着迷。


若干年后我曾援笔以散文记载心目中的雅典娜如下:“她蓝睛,冷艳,通常作戎装打扮,甲冑俨然,持干矛与盾牌。”这个观察或许残留了当初写作此诗神往心驰之所凝聚,或许是一种祓除。我在巴黎罗浮宫亲眼目睹的雅典娜披薄裳,褶皱宛然,足蹬凉鞋,略无戎装印象。


现在看这首以小型组诗的独立结构参与一略具规模的较大型的组诗,最深的感想是,原来我竟把雅典娜也当作一个抽象意念,正如忧郁,智慧,命运,寂寞,时间,和接续而至的死亡之为抽象意念;其次是我自前此四年开始在这个计划里作系列献颂之诗,一路颇自限于某种格律,于声音,语气,用色,和一般的造句遣辞各方面,都步步为营,看得出有些城府,不乏羁绊,鲜少自由。


但我虽然有计划,知道这系列之单元将处理什么样或那一类题材,却没有明确的大纲,起初并不知道“时间”以下是“雅典娜”,并随之风格转变,倾向自由的新形式,而“雅典娜”以下是“死亡”,却又回到严峻,凌厉的格式,以它结束早年青春岁月全力,持续追求的一组仿佛永远追求不到的诗,以隐喻浮现抽象,试探形而上的意识,观念,生命里势必对我们显示的知性之美。

 

这是一个追求的过程。

 

起初我只知道,为了找到我的诗,我有必要将惯习俗见的诗先行摆脱,戒除一般刺激反应的模式,摒弃感官直接守候的五音,五色,有必要反其道而行,进入一个思维的和高度想象的创作模式,讲究知识,理性,纪律,甚至在这条线上暂且将自由诗的权宜放到一边。这个过程当然也不是天大的难事,因为那一一割舍的举动,其实,正是获取,掌握的时刻,逐渐接近着我心中真正意向的诗。


这个过程看似一种自我棰楚,但实际上是无痛的,因为你每走一步就愈越提升,站在更高更广的地位以观来时路,不但对自己的选择突破无怨尤,而且静言思之,亟思奋飞超越。这是我第一次自觉执行并终于加以完成的创作计划,这样的一个过程。


本文经杨牧作品出品方“理想国”授权摘编。

原文作者 | 杨牧

整合 | 徐悦东

编辑 | 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