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丨严步耕


据《塞拉利昂电报》报道,享誉世界的非洲文学批评家埃尔德雷德·杜罗西米·琼斯(Eldred Durosimi Jones),3月21日凌晨1点,在塞拉利昂首都弗里敦逝世,享年95岁。埃尔德雷德·琼斯是非洲文学最重要的文化学者和文学批评家,终身致力于向世界推广非洲文学,是现代非洲文学研究的先驱之一;与此同时,他在莎士比亚研究方面有着独特而重要的贡献。

 

同样来自于塞拉利昂的维和外交官阿比奥顿·威廉姆斯,近日致信英国《卫报》证实了这一消息,特别为他撰写了讣告。阿比奥顿·威廉姆斯是埃尔德雷德·琼斯的学生,是现已解散的海牙全球正义研究所最后一任主席。在讣告中,阿比奥顿·威廉姆斯高度评价了埃尔德雷德·琼斯在非洲文学推广和莎士比亚研究两方面的世界性贡献,称他为博学的对话主义者和德高望重的学人。在塞拉利昂的媒体网站上,塞拉利昂人在埃尔德雷德·琼斯的讣告下面纷纷跟帖告别,将之称为“塞拉利昂的伟人”。

 

1925年1月6日,埃尔德雷德·琼斯出生于塞拉利昂的克里奥尔部落族群,母亲拥有牙买加血统。早年就读于CMS文法学校( CMS Grammar School )和福拉湾学院(Fourah Bay College),在当时这里被称为“西非雅典”。在1953年,就读于著名的牛津基督圣体学院(Corpus Christi College,创立于1517年)学习英国语言文学专业。获得文学学士学位后的当年,埃尔德雷德·琼斯回到福拉湾学院,在那里教授英国文学。1964年,当选为英文系教授和主任。福拉湾学院隶属于达勒姆大学,他在1962年凭借对伊丽莎白和雅各布戏剧中的黑人研究而获得博士学位。翌年,出版了对非洲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奥赛罗的乡巴佬: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戏剧中的非洲人》,将莎士比亚研究引入非洲大地。1966年,获得第一届世界黑人艺术界艺术批评奖。1974年,被任命为学院院长。

 

埃尔德雷德·琼斯

 

自1968年起,埃尔德雷德·琼斯成为极富影响力的文学研究杂志《今日非洲文学》(African Literature Today)的首任编辑,并主持编辑工作长达三十余年。在往后的岁月里,他终身致力于推介和研究非洲文学,对非洲文学走向世界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随后,他在非洲、英国和北美洲各所大学里参与建立了非洲文学研究中心,成为享誉国际的非洲文学批评家。

 

除去非洲文学研究外,埃尔德雷德·琼斯从牛津求学回国后,终身致力于塞拉利昂的文化建设。在撒哈拉以南最古老的非洲大学塞拉利昂大学服务了三十余年,从讲师到教授,从主任到副校长。由于近现代史上,塞拉利昂饱受内战的困扰,埃尔德雷德·琼斯在大学里不断帮助年轻人,成为塞拉利昂乃至非洲最富魅力的大学教授之一。2002年,英国非洲研究协会授予他非洲杰出人才奖。

 

不幸的是,1985年从塞拉利昂大学退休时,埃尔德雷德·琼斯几乎已经失明,他的妻子Marjorie Jones一直帮助着他的文学研究事业。凭借强大的韧性和适应能力,失明后的他重新学习盲文,继续着自己的学术追求。除去早期的博士论文作品外,他还著有研究非洲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文学研究著作《论沃莱·索因卡的作品》(The Writing of Wole Soyinka)和《伊丽莎白在非洲的形象》(The Elizabethan Image of Africa)等。2012年,他出版了自己的个人回忆录《弗里敦纪事:双旗下的人生》(The Freetown Bond: A Life under Two Flags),讲述了自己在殖民地时期和塞拉利昂内战时期的个人生涯。

  

《弗里敦纪事:双旗下的人生》(The Freetown Bond: A Life under Two Flags)

 

由于埃尔德雷德·琼斯在非洲文学研究方面的世界性杰出贡献,他先后获得了英国语言文学名誉教授、英国皇家艺术学会会员、英国皇家艺术学会银质奖章,并在2002年当选为牛津基督圣体学院荣誉院士等。

 

今年的1月6日,是埃尔德雷德·琼斯95岁生日。在他生日之际,非洲学者泰居莫拉·奥拉尼央和阿托·奎森主编的《非洲文学批评史稿》收录了他的文章,该书中译本由陆建德作序推荐,蒋晖进行长篇导读。在蒋晖的长篇导读中,特别提及了《史稿》收录的埃尔德雷德·琼斯《学术问题与批评方法》一文。在蒋晖看来,埃尔德雷德·琼斯撰写于1964年的那篇文章,代表了非洲学人在非洲民族主义高涨时期急于建立非洲本土的美学体系的热切渴望。在文章中,埃尔德雷德·琼斯分析了非洲文学的境况和大学教育的困境,寄希望于非洲本土的人文学者和科技精英,呼吁非洲文学批评研究的教育扎根,寻找和稳固非洲本土的审美品位,建立非洲文学的美学标准。

 

《非洲文学批评史稿》是由非裔学者编纂而成的第一部非洲文学研究成果著作,收录2007年之前重要的理论和批评文章,囊括了法农、桑戈尔、索因卡、恩古吉、阿契贝、马哈福兹、戈迪默等人关于非洲文学的重要论述,不仅系统地呈现过去几十年非洲文学研究取得的业绩,也探讨了非洲文学及其研究内部的深刻分裂。

 

在这部上下两卷的文化批评史稿中,既可以读到非洲本土知识分子为民族独立运动所激发的深入思考——何为非洲文学?非洲文学应该由什么语言写作?“非洲作家”应该具有怎样的身份意识与责任感?反独裁小说与社会现实主义小说产生了怎样的批判效果?如何于笼罩在非洲文学之上的后殖民、后现代理论的迷雾森林里穿行,从非洲学者对日益破碎的西方理论话语的批判中,辨识出重建整体视野的可能。

 

或许,在埃尔德雷德·琼斯去世之际,重读他在1965年撰写的《学术问题与批评方法》,能够感受到非洲学人们和作家们对非洲文学及其研究的努力与困境,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非洲文学及其研究方面的来龙去脉和历史进程。下文选自《非洲文学批评史稿》,由出版方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授权刊发。



 

《非洲文学批评史稿》,[尼日利亚]泰居莫拉·奥拉尼央、[加纳]阿托·奎森主编,姚峰等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学术问题与批评方法

 

作者丨埃尔德雷德·琼斯

译者丨尹晶;校译丨姚峰

 

现在是重新定义英语文学这一学科的时候了,新定义要把所有英语文学收入旗下。英语大学的传统教学大纲并不甘愿承认此举的必要性,或许我们可以理解其中的不情不愿。不过,即便在非英语地区,仍有很多人使用陈旧狭隘的定义,将英语文学定义为英国文学。在这所大学学院,我们已将一些非洲英语文学引入了学位课程的早期教学大纲,并正在考虑使其占有更重要的一席之地。若想维持文学与生活的重要关系,这势在必行。

 

因为长期以来,对我们而言,文学意味着研究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发生在陌生的背景中,脱胎于不同的生活方式。因此,文学给人虚假之感,似乎与真实生活毫无瓜葛——至少对许多学生而言是这样的。长久以来,他们努力了解环境和传统,因此常常错过主要内容。我在这里说的,不是我们大学里的好学生,而是普通学生。如果我们对脱胎于熟悉环境和熟悉生活境遇的文学作更多研究,就会建立一种至关重要且容易错失的联系。这种方法绝不会否认伟大文学的普世性,绝不会否认非洲以外的文学与非洲大学课程大纲的相关性。

 

我们一旦开始思考非洲英语文学,甚至非洲法语文学,便很快认识到读者主要不是非洲人。大多数出版商居住地和工作地是在产生了非洲文学的环境之外,而决定出版或不出版哪些作品的,正是他们。大多数批评家也不在这些作品的诞生地生活。因此,非洲作家的地位主要在非洲之外决定。这就造成了一些评价几乎会让许多颇有见识的非洲读者惊恐万分,比如,他们认为非洲以外的批评家对图图奥拉过誉了,他的地位肯定配不上那些铺天盖地的赞誉。

 

当然,非洲之外的人完全有权参与非洲文学批评,应该也愿意表达自己的观点。但是,如果主要的批评声音来自非洲之外,就会带来危险,作家们可能会逐渐强调那些外国读者需要的价值观念。这就会产生非洲人创作的侨民文学(expatriate literature),导致错误的艺术价值观念。

 

非洲大学的任务是培养一批具有鉴别力的非洲文学读者。将非洲作家列入专业教学大纲,只是一定程度上满足了这一要求。我们的工程师、化学家、经济学家、神学家和他们的孩子应该成为批评大众(general critical public)的中流砥柱。大学教学大纲的各个部分均认识到一点,即需要指导学生阅读其专业领域之外的书籍。每次课程改革,都应让所有非洲学生注意到这样的作品——这些作品通过想象探讨非洲生活方式的影响。通过校外进修部门(extra-mural department)和教育部门,大学还可以设法使大学之外的人,对非洲文学作品产生更强的兴趣。


埃尔德雷德·琼斯

 

英语专业学生还有一项任务,以特别的方式将自己的才华用于非洲文学的批评和探讨工作,展现单部作品的特征,确立一般的批评标准。评价非洲以外的作品时使用的许多方法也适用于这一任务,但我认为,我们应该清楚非洲文学创作的独特状况。

 

我们讨论的虽是一种新兴的文学,却深深扎根于过去。这一新兴文学一出现,便直接与其它地区的文学竞争,那些文学久负盛名,是评价非洲文学的标准。我们谈到英语诗歌时,面对的是大量久负盛名的作品,已被许多批评家探讨了很长时间。我们很难将非洲文学视为一个整体。

 

我们来看看诗歌。我们可以在一些选集中,看到那些触手可及的诗歌,如巴锡尔(Bassir)的《西非诗歌选集》(Anthology of West Africa verse)、兰斯顿·休斯的《非洲文萃》(African Treasury)和佩吉·鲁丝·富尔德(Peggy Roother Foord)的《黑暗与光明》(Darkness and Light)。他们根据自己接触作品的感受或通过复杂的传播渠道选择诗歌。但是,读者并未因此有了评价单个作家作品的机会,而且错误地呈现了非洲诗歌的状况。非洲需要的是大量单个作家的诗集单行本薄册,每个作家的作品可借此被视为整体。我们应该根据这些诗集来编制选集。我明白,为某些诗人创造市场时,编制选集的方法颇为有用,我们应心存感激。穆巴瑞出版社(Mbari Publications)现在开始出版单个诗人的诗集,这是我们亟需的。选集确实应该晚些出。无论大学出版社能为出版单个诗人的诗集做些什么,都是对非洲文学的巨大贡献。这是批评家们用来从事批评的材料。

 

我们讨论的是一种大有前途的新兴文学,但尚未取得多少成就。因此,批评应审慎而明智,不可自命不凡,应尽力展现作品的潜能,而非任其被冷漠的批评毁掉。这可能会伤害许多学者的感情,但我要尽力说明我的意思。就以尼日利亚为例。

 

当今,非洲一些最好的作品来自尼日利亚。我认为尼日利亚在非洲文学中的领导作用与以下事实密切相关,即尼日利亚仍支持廉价小册子构成的大市场。有人告诉我,不管哪天在奥尼查(Onitsha)的市场上,都能数得出60多种不同的小册在售,囊括了所有主题。琼斯-夸泰(K.A.B. Jones-Quartey)目前正在撰写一部阿齐克韦(Azikiwe)博士的传记。他最近告诉我,光写总督的小册子就不计其数。此外,还有用尼日利亚语言创作的大量文学作品。所有这些作品的文学质量也许很高,也许不高,但人们如果没有这种写作实践,那么优秀作品可能会随之消亡。

 

优秀作品需要肥料,就像植物需要肥料一样。这些数不胜数的廉价小册子,都是值得学者关注的,而在这种关注中,还应有一丝同情。这种文学让文学作者的道路变得顺畅,能够克服写作经常会给读者和作者带来的限制。学者至少可以与各个层次的文学作品保持联系,提炼出其中的精华。我们往往埋头于研究精装书中的材料,却忽视了廉价的宽幅报纸。我所提倡的就是平衡。

 

我在萨瑟兰夫人(Mrs Sutherland)于阿克拉建立的戏剧工作室的运转中,看到了这种平衡的意味。在逐步建立国家剧院的过程中,工作室上演了各种作品,质量参差不齐。只要作品有用,就不会拒绝。探讨一种新兴文学时,这种态度至关重要。批评应该宽容,出版应该自由。

 

不过当然,若我们对低劣文学赞誉有加,也会扼杀优秀文学。我们因同胞创作出的作品感到自豪,往往不吝溢美之词。我们应该始终对我们的批评有所控制。

 

作者丨严步耕

编辑丨董牧孜

校对丨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