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丨何安安

 

《红楼梦》一共被翻译成了多少语言?哪种外语的《红楼梦》译本比较多,哪些译者对这部中文名著最为钟情?《红楼梦》是如何走向英、法、德等西方世界的?各种译本的《红楼梦》又有哪些不同?

 

4月11日,中国国家图书馆副研究馆员、中国红楼梦学会常务理事李晶做客朝内166文学公益讲座,以“外国人怎么读《红楼梦》”为题,讲述了作为中国传统四大名著之一的《红楼梦》的海外译本故事。

 

《红楼梦》已被翻译成三十多种语言

 

《红楼梦》一共被翻译成了多少语言?李晶的回答是:到目前为止,《红楼梦》的外文翻译语种一共有二十多种,如果加上国内少数民族的语言,就是三十多种。1990年,冯其庸、李希凡主编了《红楼梦大辞典》,今天的译介研究,很大程度上正是以这本书里的译本研究为基础,其中当年负责译介研究部分的主持者是胡文彬。

 

李晶说,在《红楼梦》的译本当中,我国少数民族语言一共八种,分别是满文、藏文、锡伯文、蒙文、维吾尔族文、哈萨克文、彝文和朝鲜文。其中朝鲜文最为特殊。朝文和韩文到底算一种语言还是两种?她对此采取了一个比较折衷的办法,就是在计算国内少数民族译本时,把朝文算为一种。而在计算《红楼梦》在东方世界的传播时,把朝韩算为同一种语言来进行统计。除朝韩文外,亚洲语言中的译文还有七种,以日文翻译为多,此外还有越南文、泰文、缅甸文、阿拉伯文和马来文。

 

在欧洲语言中,俄文版的《红楼梦》是西方世界中第一个出现的全译本。除此以外,《红楼梦》被翻译成罗马尼亚文、匈牙利文、希腊文、捷克文、斯洛伐克文、意大利文、荷兰文、德文、西班牙文、保加利亚文、瑞典文、法文和英文。现在能够统计到、能够见到书的分别是俄文、捷克文、斯洛伐克文、德文、西班牙文、法文和英文。其中,英文的全译本三种,成书出版的是两种,也就是大家知道比较多的霍克思、闵福德合译的“霍译本”,以及我国翻译家杨宪益和英国夫人戴乃迭合译的“杨译本”。当然,并非自然形成的世界语,也有一个《红楼梦》的节译本。


伊藤漱平日文全译本《红楼梦》(三卷本)。

  

哪个语种的译本最多呢?李晶说,朝韩文和日文的全译本差不多是最多的。李钟泰等人翻译的全译本是比较早的朝韩全译本,其他的有李周洪全译本,洪尚勋全译本,还有比较晚近的是现在韩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崔溶澈和他的合作者高旼喜两人合译的版本,以及我们国内的三种朝鲜文译本,这七种都是全译本。日文的全译本有松枝茂夫、伊藤漱平、饭冢郎和井波陵一翻译的四种。

 

最早的《红楼梦》外文全译本是朝鲜文

 

世界上最早的《红楼梦》外文全译本是什么,又出现在哪一年?李晶的回答是,全世界最早的《红楼梦》外文全译本是汉朝对照文,朝鲜的乐善斋藏的一百二十回译本。这个译本大致在朝鲜高宗二十一年,也就是1884年前后完成。译者是朝鲜的翻译官李钟泰等人。原书是120册,现存的大概117册线装本。也就是说,朝鲜文的全译本,比西方语言全译本的出现早七十余年。1958年在莫斯科出版的俄文版《红楼梦》则是最早的西方语言全译本,译者是帕纳秀克。

 

李晶特别分享了日本比较有名的丛书岩波文库,其中日文版《红楼梦》的标题直接用汉字“红楼梦”,译者是松枝茂夫。这个版本一共有14册,自1940年至1952年,陆陆续续花费了12年的时间由东京的岩波书店出版。后来又经历了反复修订和出版,版次比较复杂。据她的统计,由松枝茂夫最后修订出版的版本,从1972年到1985年,前后历时13年。这也意味着,松枝茂夫花在《红楼梦》翻译上的时间前后将近五十年。

 

松枝茂夫日文全译本《红楼梦》(十四卷)。

 

但松枝茂夫并不是最下功夫,最花时间得译者,比他更为勤奋,修订次数更多,投入更深得译者是日本翻译家伊藤漱平。他的译本最早由东京平凡社出版,是一个函套版,分为上中下三册。这个版本是平凡社的“中国古典文学全集”中的一种,除了《红楼梦》外,“全集”里还包括《今古奇观》《聊斋志异》《三国志演绎》《今古奇观下》《史记》和《三言二拍》。

 

为什么说伊藤漱平是修订次数最多、投入最深的译者?李晶介绍,他的译本最早于1958年至1960年出版于东京平凡社。1969年至1970年,也就是十年之后,他出了全面修改版。1973年,他又在1969年版的基础上再次修订。1996年至1997年,已经步入晚年的伊藤漱平再次大规模修订重译。也就是说,伊藤漱平前后修订和重译大致有五次。201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大中华文库”,其中《红楼梦》的中日对照本选择的就是伊藤漱平的译本。

 

翻译《红楼梦》和翻译其他古典名著有什么不同呢?李晶认为,翻译《红楼梦》的译者一生基本只针对这一套书,可以说他们自从爱上翻译《红楼梦》之后不做别的事情,用现在网上的话可以说是“至死方休”。每一位译者都是到晚年翻译不动为止,一直在修订自己的译文。


井波陵一翻译的一百二十回本《新译红楼梦》,共计七卷,这也是最新的日文全译本,由岩波书店出版于2013年至2014年。2015年2月,这个版本获得了日本66届“读卖文学奖” 研究与翻译奖,这是日本非常有分量的一个奖项。此外,日本译者中,饭冢郎对《红楼梦》既有改编,也有全译,这是日文《红楼梦》翻译当中比较独特的现象。

 

马礼逊是《红楼梦》英译第一人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对《红楼梦》的翻译来说是比较重要的历史年份。当时法国著名汉学家雷威安做过统计:1978年,杨宪益和戴乃迭翻译的《红楼梦》英译本第一卷、第二卷出版,1980年,第三卷出版;1973年,霍克思和闵福德翻译的英译本第一卷出版,第二卷则大概出版于1977年前后,1980年前后,出版第三卷;1981年,法文全译本出版。这三个译本——两个英文全译本和一个法文全译本的出版,是《红楼梦》译介史乃至中外文学交流史上特别重要的历史事件。

 

杨宪益、戴乃迭合译《红楼梦》(精装三册)。

 

李晶强调,现在在提及英文译本时,人们喜欢说“杨宪益译本”,提及法文译本时,喜欢说“李治华译本”,但其实这样的说法并不严谨,因为两个版本都有合作者,分别是杨宪益和他的妻子戴乃迭,以及李治华和他的妻子雅歌(Jacqueline Alézaïs),她们都是真正的合作者,并不只是帮忙修修补补。

 

李治华、雅歌合译法文版《红楼梦》函套。

  

法文版《红楼梦》出版的时候,法国当时的《快报》周刊发表评论说:“全文译出中国古典名著中最华美、最动人的这一巨著,无疑是1981年法国文学界的一件大事。”“现在出版这部著作的完整译本,从而填补了长达两个世纪的令人痛心的空白,这样一来人们就好像突然发现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李晶补充说,对于法文读者来说,塞万提斯和莎士比亚都是外国文学巨匠,他们把曹雪芹和塞万提斯、莎士比亚相提并论,从中也可以看出《红楼梦》和曹雪芹在当时法国读者和研究者心中的地位。

 

在这里李晶表示,如果不考虑全译本的话,最早的英文翻译版本开始的时间其实比现在所能查到的日韩翻译还要早,这个时间可以提前到1812年。当时的《红楼梦》在公开出版物中,最早出现于中文教材《中文对话与单句》(Dialogues and Detached Sentences in the Chinese Language)之中,正是这本教材让当时需要来中国工作的一些外国人们陆续变成了最早一批的译者和翻译官。这本中文教材的编撰者是比较早的一位英国汉学家、翻译家,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

 

在1816年出版的《中文对话与单句》中可以看到,里面选译的内容是《红楼梦》第三十一回里宝玉和袭人的两段对话。马礼逊1807年到广州,在中国生活了16年。1823年,他携带大量的中国书籍回到英国,其中就包括《红楼梦》的不同版本和一些续书,还有一些改编作品。马礼逊本人是翻译家,他是比较早把《圣经》翻译成中文的人,还编纂了不少中英文辞典。

 

李晶说,马礼逊是《红楼梦》英译第一人。虽然他编纂的《中文对话与单句》最早出版于1816年,不过,翻译工作却开始于1812年。当时他把《红楼梦》第四回“葫芦僧判断葫芦案”里的一些片断翻译成英文,虽然这些翻译是附在书信之中,并没有公开发表,但新的发掘者已经发现了这些文献资料。据此看出,以目前所有的资料来看,最早的英文翻译比最早的日文翻译(最早是1892年)早了大约80年,比朝鲜文的全译本也早了70多年。

  

被视为最好的中国小说:英语世界的汉语教材

 

1929年出版的,由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华裔学者王际真翻译的节译本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版本。这个版本的翻译书名是Dream of the Red Chamber,这也是目前为止,能够看到的普及程度最多的《红楼梦》译名。1958年,王际真的节译本推出了增订版,其中添加了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撰写的序言。他在序言里面高度评价了《红楼梦》:“《红楼梦》或许是中国第一部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它不同于一般的历史小说,而是整个封建社会的一个缩影,它的内容负有叛逆性,是作者的生活和经历的艺术再现。”

 

李晶表示,如同我们大量翻译英文、日文、法文、西班牙文作品,从中了解欧洲文化、日本文化等一样,《红楼梦》的译介也是中国文化对世界文化的贡献。因为王际真的版本语言特别生动流畅,在英文世界流传相当广泛,到现在为止,依然有很多大学老师把它作为汉语教材使用。

 

王际真英文节译《红楼梦》(1958年增订版,兰登书屋)。 

 

美国麦克休姊妹(Florence and Isabel McHugh)的节译本也非常值得一提,这个版本虽然是根据德国译者库恩的译本转译的英译本,流传也不是很广,却对霍克思的译本有着非常大的影响。李晶说,霍克思最早怎么开始翻译《红楼梦》的?根据闵福德写的回忆文章,里边提到最早是英国企鹅公司的一位编辑看到麦克休姊妹的译本,她看完以后觉得这个故事太好了,要找一个特别好的译者重新翻译,就找到了牛津大学的霍克思,要求他一定要把《红楼梦》翻译成英文,而且是完整的译本。

 

那么,霍克思与他的学生闵福德决定翻译《红楼梦》的时候选择了哪个底本呢?选择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的程乙本。与此同时,霍克思在翻译过程中还大量参照了俞校本和多种脂批本、程甲本,将许多程乙本删掉的内容补了回来。闵福德在序言中重点提到了霍克思的版本工作,他说:“霍克思先生既是一个有创意性的翻译家,也是一个严谨的版本学家,眼前这个新版本所呈现的就是霍克思自己重组的本子。”

 

企鹅英文版霍克思译《石头记》(卷二)。

 

李晶介绍,目前能够看到的大英百科全书《红楼梦》辞条,是把《红楼梦》作为最好的中国小说和世界文学里最优秀的小说来介绍的,并且谈到小说作者是曹雪芹(用的是曹雪芹的原名曹霑),提到《红楼梦》中大致描述了贾家这个封建大家族的衰落,书里陆陆续续写到四百多个人物,有三十多个主要的人物和三百多个比较次要的小人物。还提到《红楼梦》的语言,是特别生动的文学语言。

 

在2010年出版的英译版序言中,闵福德写到:


“《石头记》,又称《红楼梦》,是中国传统小说中最伟大的一部。明朝时期涌现出形形色色的说书人,《红楼梦》继承了他们孕育出的白话小说的骄傲传统——譬如横空出世的冒险英雄故事《水浒传》、《三国演义》,或是对猴王在取经路上的艰险娓娓道来、充满讽喻与奇幻想象的《西游记》。最重要的一个传承来自晚明的风俗人情小说《金瓶梅》。……《红楼梦》建筑在这一丰厚的讲故事的传统上,但又为这一传统拓展出一个全新的方向。”

 

谈到《红楼梦》的文学地位,闵福德说:“这部小说超越了其他任何传统中国文学作品,捕捉到了中国文化由古至今的精髓:何谓中国人,何谓中国生活,何谓中国感觉。小说的写作者和编订者都是旗人(严格来讲,是‘外人’),但颇为讽刺地是,这一事实反而使书里中国文化的景观更为醒目。”同时表示,“这部作品一直为人一读再读,许多在中国公众生活里举足轻重的人物都曾醉心其中,甚至沉迷不已 ……《红楼梦》自从问世以来,已经在中国文化生活中占据了一个中心的——并且一直是争议重重的——空间。阅读《红楼梦》几乎成了一种民族性的癖好。”这些都可以看成是英文学术界对《红楼梦》的评价。

  

有外国评论认为“宝玉是女人”

 

当然,并非所有外国译者、翻译者、研究者对《红楼梦》评价都如此客观。李晶以德国传教士卡尔·古兹拉夫(Karl Gutzlaff)公开发表的对于《红楼梦》的批评为例,这篇发表在1842年广州出版的《中国丛报》上的文章中得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结论,说“宝玉是女人”。他将黛玉和宝玉混为一谈,甚至把宝玉的性别都给弄错了。

 

古兹拉夫对《红楼梦》文学成就的评价不高,认为这个小说很乏味,并且下结论说“这个小说可以说文体毫无艺术性可言,无非是北方几省上层社会的口语而已。”

 

古兹拉夫并不是唯一的评价者,《红楼梦》早期的译者乔利在澳门使馆的一个同事翟理思也写过一篇特别长的论文,他提到:“整个故事当中先后出场的人物不论重要与否,不下四百余人,情节构设之完整不亚于菲尔丁,而对于诸多人物角色的精描细绘令人想起西方最伟大的几位小说家的最佳成就。作为中国社会生活的一幅全景,《红楼梦》几乎为读者依次奉上了所有能想象得出的特色,是对于外国研究者最有价值的一部著作;至于不得不使用中文书面语言之一切人等,诚属有罪在先当有此报,他们都应该认真阅读《红楼梦》才是。”

 

乔利英文节译本《红楼梦》Tuttle版。

 

那么,英文世界中的“林妹妹”究竟是什么样?学术界之前对《红楼梦》里人物的译名有一些争议。1929年版的王际真节译本《红楼梦》里,将黛玉的名字翻译成音译和意译两种,音译Daiyu和Tai-yu不必说,意译则是Black Jade(黑色的玉石)。李晶表示,一些学者对此提出质疑,但目前我们所看到的不同译本和工具书中,黛玉的这个译名一直是音译Daiyu,或者早期的Tai-yu和意译Black Jade并行的。

 

1980年前后,美国汉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在美国主流文化媒体《纽约书评》上发表一篇关于《红楼梦》的长文《红楼天才》,这篇长文是针对“霍译本”前两卷的译评。魏斐德在文章中说:黛玉是“一位任性的、孤芳自赏的、才华横溢的美人”。

 

美国莱斯大学的网页上提到林黛玉,评价她“有才华、漂亮、苗条、不太健康、多疑、爱嫉妒,是阴性的人物,是宝玉的‘女朋友’”。纽约大学的网页上写到,林黛玉是“贾宝玉最亲近的表妹,也是他钟情的首要对象。她很瘦很病弱,但是美得超凡脱俗……她情感脆弱,容易嫉妒,不过却是一位极有才华的诗人和音乐家。”

 

为什么说是音乐家?李晶说,后四十回中有林妹妹抚琴的情节,既然会弹古琴、懂琴谱,那么说她是音乐家也说得过去。

 

从这些例子中都可以看出,英文视野当中,林黛玉的形象虽然不像在中文世界里那么让人倾心,但也比较客观,与原著当中的身份、性格、外表和才华基本一致。Black Jade的译名已经成了约定俗成、为英文读者普遍接受的一个意译了。至于英语世界中正式出版的书籍中,将Black Jade作为“黛玉”的意译,与音译共同介绍,更是多年来常见的情形。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罗东

校对丨陈荻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