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三书原创 三书 新京报书评周刊 今

这些隐避的高人,最初并不叫“隐士”,而被称为“作者”。据《论语·宪问》篇记载,子曰:“贤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作者七人矣”。作即起,意思就是起而避去的贤人。


“隐士”一词及其含义,最早见于《庄子·缮性》:“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文史学家韩兆琦先生在《中国古代的隐士》一书中说,隐士与官僚相对,隐士指这个人本来有道德有才干,原是个济世的料,但由于某种客观或主观的原因,没有进入仕途,或是本来入仕后来由于某些原因而离开,找个地方“隐”起来,就叫“隐士”。一般的农夫樵子则不能被称作“隐士”。


隐士的自由精神与高洁志趣,自古为士阶层钦慕不已。如有可能,文人们都想过一段隐居生活。如若不能,那么时不时地寻访隐者,写几首寻隐诗,亦不失为抒发其志趣情操的一种方式。


1

寻隐者不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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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隐者不遇》


贾岛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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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题目就是古代隐士文化中的一个姿态性事件。“寻隐者”,即诗人去寻访隐士。既然是隐居,那么当然没有明确地址,所以要去“寻”。且只有通过“寻”,才更能见出隐者居处之幽僻。而寻的结果,最好是“不遇”,不遇更让人觉得隐士之神秘。


这首五绝貌似再简单不过,实则大有深意。除了题目的寓意之外,还有诗中的“松”和“云”,与其说写实,不如说隐喻。问童子的地点,或恰在松下,或不在松下,但写诗时最好在松下,至少诗里得有松。中国的山川草木鸟兽虫鱼,早已不是单纯蒙昧的自然,而是饱含了古国的人文精神。松不仅仅是松,松已成象征。“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孔子此话一出,松即成为坚贞孤傲的精神象征。名士居处必有竹,隐士居处必有松。


朱耷《松石图》(局部)。


和松一样,云也不只是云,尤其白云。《庄子·大宗师》曰:“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神仙居处必多白云。隐者居于高山,纵未成仙,亦是神仙中人,故必与白云相伴。因此,寻隐诗也都会写到云,一来以形山之高,二来以喻仙气飘飘。


南北朝时期有“山中宰相”之称的隐士陶弘景,当齐高帝萧道成下诏问山中究竟有什么使他不肯出时,他写了这首白云诗作为答复:“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问童子”也值得玩味。既有童子,想必隐者是一位修仙的道士。如果此番寻访不见隐士,而见隐居之地岩扉紧闭,如很多寻隐诗中所写,可能“仙”的感觉就会大打折扣。童子的形象,也给人神仙的幻想。再加上“言师采药去”,采药正是修仙之事。古代道教的隐士大都兼有冥阳师和草药师的身份。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莽莽群山,放眼望去,但见白云不见人。隐者仿佛与山化为一体,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与世俗世界的人相比,隐者宛若精灵,他们行踪不定,漫游于山野,活在广阔而神秘的宇宙力量里。


最后这两句将我们的感觉打开,并延伸到未知的世界。不遇正所以遇也。可惜一些教科书和网站上,却将此诗解读成:“把寻访不遇的焦急心情,描摹得淋漓尽致”。诗中非但没有因不遇而焦急,更没有什么“描摹得淋漓尽致”,真是粗心而不善读也。无论写法的“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抑或意境上的引人遐想,皆因不遇而令人更生仰慕。对于寻隐的人,“遇”往往并非其终极目的。


2

寻隐的过程就是修行


再来读一首更有代入感的寻隐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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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西山隐者不遇》


丘为


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

扣关无僮仆,窥室唯案几。

若非巾柴车,应是钓秋水。

差池不相见,黾勉空仰止。

草色新雨中,松声晚窗里。

及兹契幽绝,自足荡心耳。

虽无宾主意,颇得清净理。

兴尽方下山,何必待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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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首寻隐诗可当作游记来读。我们不妨偷闲片刻,跟随诗人丘为踏上西山寻隐之旅。


那时的西山根本没有登山道,走的都是野路。披荆斩棘是必须的,如果能穿一双谢灵运发明的木屐(世界上最早一款登山鞋),那就便利多了。如此且走且爬,山行三十里,望见绝顶上有一座茅屋,对,那就是隐者的居处。


终于到了。门却关着。敲了半天没人应,从窗户往里瞧瞧,室内只有一桌一椅。


隐者不在。诗人猜他若非乘巾柴小车出游,要么就是在水边垂钓。走了大半天,一路颇劳顿,此时不遇,难免叹息。


在茅屋前坐下休息,等隐者回来,顺便欣赏周围环境。雨后的草色欣然可喜。松籁似水,荡人心魂,客尘为之尽洗。


不觉流连,天色将暮。隐者虽然未归,但已得清净之理。兴之将阑,快然下山。此番寻隐不遇,不可谓无得。正如《世说新语》所载,王子猷雪夜访戴,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从起兴寻隐,到动身,到一路登山,至隐者居处,所见所感,进而有所悟,整个过程本身已是一次修行。


这首寻隐诗的立意正在于此。开头写“绝顶一茅茨,直上三十里”,仅此遥望,已心飞尘外。“扣关”、“窥室”,都是对隐居的扣问与观察,而居处的简朴与幽静对俗客已产生某种启发。中间因为不遇而俯仰叹息,此乃人之常情,亦是悟的必然环节。因不遇而起的失落感,之后由幽绝之境无声化解,从而顿悟寻隐的意义,更是一个自我发现的过程,又何必见隐者。


唐寅《步溪图》(局部)。


3

李白的寻隐者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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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雍尊师隐居》


李白


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

拨云寻古道,倚石听流泉。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

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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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游山则多寻隐,而隐者多为道士。比如《将进酒》中的知己元丹丘,再如终南山紫阁隐者,又如这首诗中的雍尊师。尊师是对道士的尊称。


太白圣于乐府,古风亦称独步,甚少作律诗,乃有讥太白律诗“多不合律处”。览李太白集,律诗数量不多,但对仗工整音律圆润如此诗者亦不在少。其不合律处,非不能合,乃不屑以律自缚也。“律”如镣铐,写律诗如戴着镣铐的舞蹈。李白不是不知道镣铐,气逸才高的他更愿意让镣铐看他舞蹈。


与前面两首寻隐诗不同的是,李白这首诗并非寻而不遇,是寻而遇且相谈甚欢。然而仍以“寻”命题,何不题曰“访雍尊师隐居”?王维有一首访隐诗,叫《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唐人命题都很切于诗,即使李商隐的“无题”,亦很准确,非无题,或无以为题,“无题”即是那首诗最好的题目。


细读其诗不难发现,王维与好友裴迪访的这位吕逸人不需要寻,其居处新昌里离长安并不远,此人只是闭户著书不入城市而已。而雍尊师则住在远离人寰的深山,其隐居之处并不好找,所以要“寻”。


尽管寻隐而遇,但对于太白来说,此次寻隐最美好的体验,仍在于“寻”的过程。全诗前三联都是写寻隐,与雍尊师的交谈,只在尾联一句带过。虽然二人谈得很投机,但谈了些什么,都不是重点,所谓得意而忘言。重点仍在“寻隐”。


“群峭碧摩天,逍遥不记年”,走进雍尊师隐居的深山,感觉有如走进了太古。群峭摩天,自在逍遥,仿佛时间消失了。唐代有位隐居终南山的隐士,自称“太上隐者”,其《答人》诗曰:“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在静如太古的山中,无需日历,更不知今是何世何年。


拨云才可见古道,倚石方可知幽泉,愈见其“寻”的过程之难之奇。未见隐士,已入幽绝之境。


“花暖青牛卧,松高白鹤眠”,乍看亦无人迹。青牛即青虫,有两角,如蜗牛。也有说与老子骑青牛有关。青牛与白鹤,皆用道家事。鹤堪称道教文化的图腾,道士视之为圣物,其养生行步皆模仿鹤。道士被称为羽士,所穿的服装样式被称为“鹤氅”,或得道后驾鹤遨游,或成仙化为白鹤。白鹤眠于松,可见雍尊师道行之高。


《青牛老子图》。


“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因为谈得投机,不觉天色已晚。对于隐者而言,时间是一个整体,混沌而无穷,无所谓早晚。李白却赶着下山。其实从一个人和时间的关系,也可看出他活在什么世界。


雍尊师隐居活在太古,李白虽心中恋恋,却不得不独自返回他的尘俗。下山路上,寒烟迷茫,或许那是他心中漫溢的惆怅。


4

萨满与幽兰


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Bill Porter)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类学博士,赴台湾学习汉文化后,对中国古代的隐士传统颇为神往。“在中国历史上,隐士这个群体汇聚了许多高洁之士,而今这些人是否还存在于中国广袤的国土上?”带着这个问题,他于20世纪80年代末,踏上了他的现代寻隐之旅。


在呈现其寻隐经历的著作《空谷幽兰》中,他说:“隐士不受幻想和习俗强加于人的各种价值观所左右,他们一直是中国社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因为他们承载了中国文化最古老的价值观。他们往往是社会的精英。”他认为这些寻求孤独、喜欢在森林和山野漫步的隐士,就是一个个通灵的萨满。他甚至还声称《山海经》就是一部通向神圣世界的萨满指南,而那些萨满的居处正是中国的隐居胜地:昆仑—终南这道山脉。


今天的中国大地上还有没有隐士?自古有所谓“小隐于野,大隐于市”,而不论小隐还是大隐,其中又有真隐与假隐。如果是真隐,今天还有没有山林可隐?当隐居已成奢侈,更应问的是还隐不隐得起?或许今天很多人所谓的大隐于市,也只是无奈之举,甚至有可能成为雅俗两不误的借口。


能像古代诗人那样,赴一趟深山寻隐之旅,且将寻隐本身当成一次的修行人,于今不知有几?


作者|三书

编辑|张进;张婷

校对|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