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1日,黑龙江26岁男子李某燃死于铁力市日月峡老年森林康养中心(下称康养中心)。据新京报此前报道,家属表示,事发前,该中心一气功大师曾建议李某燃节食70天治病。节食期间,李某燃只喝水,不吃饭,到了第52天,出现了痴呆症状,2天后出现抽搐症状后死亡。

 

6月24日晚,黑龙江铁力市公安局发布通报表示,该局依法以涉嫌迷信致人死亡犯罪,对黑龙江省日月峡大森林旅游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刘尚林、总经理杨利、讲师吴弘习刑事拘留。目前,案件正在进一步办理。

 

6月25日,新京报记者联系到该康养中心此前一位学员的家属李女士。李女士介绍,母亲从1996年前后开始痴迷于刘尚林,视刘尚林为“再生父母”、“现实版活佛”。2003年,李女士的父亲确诊为肝癌,在母亲的建议下,也前往刘尚林的东方养生科学研究所(注:康养中心前身)治疗调养,其间被要求喝尿治疗,花光了家中全部积蓄,于几个月后去世。

 

李女士表示,她出来发声,是不想让更多的人再受骗,希望政府相关部门能够尽快调查,还希望刘尚林可以给信徒公开道歉。

 

以下为新京报记者与李女士的对话:


6月23日,黑龙江日月峡大森林旅游集团位于铁力市的办公楼。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父母先后跟随刘尚林练功

 

新京报:你母亲从什么时候开始追随刘尚林?

 

李女士:大概是1996年,那时候我母亲将近50岁了,为了强身健体,她跟一些老人去铁力市报了刘尚林的养生机构。那时候不叫康养中心,还叫东方养生科学研究所,大牌匾底下写着小字“藏密气功”。

 

我母亲一年去一次,冬天没什么事情的时候去,最初一次待10来天,后来一年比一年时间长,最长的时候一年都待在那里。

 

新京报:他们在那里做什么呢?

 

李女士:打坐、念经、做拍手操,还有灌顶。灌顶是说借助老师的功力,可以把前人累世修行的能量、信息传下来。你把自己想灌顶的内容写在一张白纸上,放在头顶,盘腿打坐,老师在那儿呜呜地念咒,他先抚摸你的头顶,然后突然在你的头顶啪啪啪拍三下。

 

灌顶的内容很丰富,你头疼了,就灌头疼顶;女性来月事疼的话,就灌月事顶;你想让家里人好,他就会灌给家人。比如有的男士抽烟,老婆想让他戒烟,可以写成给丈夫戒烟顶。刘尚林说宇宙是通的,可以通过宇宙传递到他人身上。那时候我来月事疼,就灌了月事顶,刘大师那手又大又胖,给我拍的两眼冒金星。结果灌顶之后也没什么用,该疼还是疼。

 

新京报:你母亲参加过辟谷吗?

 

李女士:有的。刘大师给学员们说,人总要吃动物是不是?动物在被杀死的时候会有怨恨,就会产生一种毒素,时间长了就会在人身体里(积累),所以你辟谷以后,就会把这些东西辟出来,你辟的越长,毒素会排的越多。

 

我母亲刚开始的时候辟谷7天,最多的一次是35天,不吃饭,人瘦的不行,虚脱的不行,脸色苍白,晚上老咳嗽,我就带她去医院看病了。后来吃药调理了很久,饮食才恢复正常,整个人的状态好起来了。我告诫她之后可不能停食这么长时间了,可能是她自己的感受也不好,所以就听进去了,再也没停食过这么长时间。


李女士的母亲当时上课的教室。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你父亲为什么接触刘尚林的呢?

 

李女士:我父亲2003年确诊肝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没什么特效药,做手术也没什么价值了。因为我母亲很信刘尚林,坚持要带我父亲过去调养,她很犟,我也劝不住。她说,就算治不好的话,(希望)我父亲在最后的时光里也能快快乐乐的。他们2004年6月份就去了,大概待了3个月。

 

新京报:在那里做了什么项目呢?

 

李女士:我母亲想让我父亲辟谷,说能饿死癌细胞。但因为我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就没实行。日常做的项目就是爬山,那时候刘尚林已经在着手建设日月峡森林公园了,每天他们这些学员都要去爬山,我父亲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强拉硬拽的,能走就走两步,走不了就在那坐着,坐他们的旅游车,来回30块钱,早晨去晚上回。

 

我父亲做的一个项目是让我非常气愤的,那里的人让我父亲每天喝自己的尿液,尿多少喝多少,说是以毒攻毒。父亲主观上肯定是不愿意喝的,但他到了肝癌晚期,也想让自己病好,就坚持喝了1个月吧,但没一点效果,后来他实在是喝不下去了。

 

新京报:在那里治疗三个月,病情有什么变化吗?

 

李女士:人眼瞅着一天不如一天了,那里是看你不行了就给撵回来,我父亲2004年8月底回来,9月份卧床一个月人就没了。


6月23日,黑龙江日月峡森林康养中心大楼。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把家里积蓄都给花了”

 

新京报:那里收费情况如何?

 

李女士:国家对气功还没那么管的时候,刘尚林很频繁地办班,半个月、10天一个班,一个班要千八百块钱。后来国家对气功严格管理了,他就偷偷办,以瑜伽的形式办,其实换汤不换药,还推出灌顶、通脉等项目,收取各种费用。

 

辟谷一次大约150、200元,灌顶一次35元、50元,后来涨到100块钱一次,这两年多少钱我不知道了。一个班一两百人早早坐在那里,排着号,这大师就挨着一个一个灌。我母亲很积极,基本上每次报班都会灌顶,平时手里有闲钱了也会做。我父亲因为身体的原因并不常做,总共也就几次吧。

 

还有索缘,那里宣传,给死人索缘,祈求来世托生得好,给活人索缘,能散霉运。我母亲给我父亲、我姥姥、姥爷、我儿子还有家里其他人都索缘过,费用按人头计算,一个人索一个月是100元,索12个月就要1200元。具体索缘过多少次我真是不记得了,她知道我不信这个,所以老是瞒着我。

 

新京报:还有其他花钱的地方吗?

 

李女士:父亲治疗期间,我还向刘尚林拜师,交了1000块钱拜师费。原因是母亲成天骂我心不诚,父亲才不好的。我当时也是真的没办法了,下跪、磕头都一一做了,以表诚心。拜完刘尚林在我头上摸一摸,说吉祥如意,心想事成,就完事儿了。我还含着眼泪对他说,希望我父亲能快点好。他说一定能好,一个月你再接他,他就能好了。

 

新京报:治疗期间,总共花了多少钱?

 

李女士:最后家里的积蓄都给花光了。粗略估算的话,我和我姐姐各拿出了4万,加上父母原本10万左右的积蓄,也有18万。当时没有留存收据,好多项目也没有收据,再加上我母亲总是自己偷偷花钱,也不告诉我,所以更详细的花费明细已经不清楚了。大头就是我母亲为了给我父亲祈福,在捐赠积福,做索缘这类项目上的开支。家里的积蓄花完之后,我母亲只能靠着每月几百块钱的退休金还有我和姐姐的一些补给生活。

 

新京报:花了那么多钱,父亲还是没治好,你为什么没有向政府有关部门举报呢?

 

李女士:我想过举报,但是我文化水平低,花费也没有相应的收据留存,缺乏证据。再者说,人家也没有强迫,一切都是我们自愿的,并不占理。


刘尚林出版的课程磁带。受访者供图

 

希望刘尚林给信徒公开道歉

 

新京报:你母亲后来还信任刘尚林吗?

 

李女士:直到现在,她都对刘尚林深信不疑,认为是她的诚心祈求换来了我们子女的幸福生活。我父亲去世后,她还一直在那里当义工,打扫卫生、洗衣服,哪里需要干活儿就去哪里干,一直做到2017年因身体原因才停止了。

 

我家里放着一张刘尚林的照片,是母亲花了30元专门买来供奉的。她还买过刘尚林的课程磁带,这几年,刘尚林还制作了视频课程远程上课,我母亲已经76岁了,近些年已经不去学习班实地学习了,但依然可以和刘尚林保持联系。


李女士母亲购买的刘尚林照片,1997年售价30元一张。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她为什么那么信任刘尚林?

 

李女士:我母亲的兄弟姊妹比较多,她是老大,在家里面得到的疼爱很少,她觉得她们那一辈子人吃了很多苦。然后到刘尚林这儿,她就觉得刘对她特别好,就像再生父母一样。不光是我母亲,其他学员也很崇拜刘尚林,将他看作是现实版“活佛”。

 

新京报:你怎么看待这种崇拜呢?

 

李女士:我不觉得刘尚林有什么吸引力,一点点都没有,他就是很会为自己辩解,比如在他这治好了就是他的功劳,没治好就是命数已尽,左右都占理。他把这些老人精神绑架了,我母亲那一辈的老人们知识水平不高,比较封建迷信,又过了很多苦日子,刘尚林就利用她们对来世的祈福心理,设置很多捐钱积福的项目,收割老人钱财。

 

还有那些义工,我去看母亲的时候观察过,很多人是家庭不如意,夫妻不和或者是离异的,我感觉应该是这样的居多。他们到那里去等于去逃避。那些义工不要钱,捐钱捐力,倾尽奉献,我感觉刘尚林有在利用义工的善心或者他们现实的困境,让大家有一种通过做善事解脱自己的想法。


日月峡国家森林公园的义工们正在劳作。受访者供图

 

新京报:这次26岁男子节食54天死亡的事情出来后,你有没有跟你母亲讲?她什么反应?

 

李女士:我没有给她讲,因为我母亲从1996年就开始追随刘尚林。在她心里,刘尚林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她现在都76岁了,年纪也大了,不想再打击她的精神世界,以免出事。

 

新京报:你这次为什么会愿意出来发声?

 

李女士:因为我自己家庭的这种悲惨经历吧,一直以来都非常气愤,不知道该给谁说。而这次新闻事件中的死亡男子还很年轻,我感到很惋惜,不希望更多的人受骗。希望政府相关部门能够尽快调查,希望刘尚林给信徒公开道歉,向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表示歉意。

 

新京报记者 向凯 实习生 卓曼曼

编辑 王婧祎  校对 李项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