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疯了”,“美就是美,丑就是丑”……近日,CK史上首位黑人大码变性模特贾里·琼斯(Jari Jones)的广告牌,在中文互联网上引发轩然大波。很多人(以男性居多)感到自己的审美被深深冒犯了。这位新晋CK模特,不但有别于往日“肤白貌美大长腿”的标准形象,甚至同时在形象与身份上挑战了主流审美观。


贾里·琼斯29岁,是同性恋,跨性别人士,也是演员、模特,剧本顾问。2018年她在美剧《姿态》中饰演“Butt Smack Women”。她从12岁开始进行变性手术,到19岁身体完全变成女性。


贾里·琼斯其实是CK发起的#ProudInMyCalvins运动中的8位酷儿模特中的一位。在6月——全球同志骄傲月,CK推出了一系列酷儿模特。


看照片可以发现,贾里·琼斯是9位模特中最挑战“大众”审美的一位。首先她是黑人,其次她并非很多内衣广告青睐的娇小性感的零码模特,她甚至也不瘦,反而偏胖。她身上汇集了众多偏离“主流”的元素——种族(黑人)、性别(男跨女)、性取向(同性恋)、身材(大码模特),也正因如此,她的出现引发了诸多争议,同时也被称为CK史上最“政治正确”的模特。


纽约街头的巨幅CK海报。


在这块广告牌公布后,贾里·琼斯得到了许多支持和赞美,但也招来了很多谩骂与攻击。推特上有网友用呕吐的表情评价她的照片,还有人评价“好丑好恶心”。类似的内容也出现在中文社交网络上,有人指出“丑就是丑,不是不一样的美,说她美就是虚伪。”也有人指出“真认为肥胖的黑人女性美,就照着那个形象去塑造你自己。”


这些争议可以视作诸多讨论的起点。首先,它让我们看到即便在美国语境下,在Black Lives Matter运动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期,黑人群体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反而在诸如性别性向维度呈现出多样性。


其次,有关贾里·琼斯的美丑大讨论实则反映出男权社会中占据垄断和统治地位的审美霸权,以及当这种霸权被挑战时既得利益者对挑战者以及挑战者的支持者的污名化——将前者定义为丑,将后者定义为虚伪和“政治正确”。最后,当“政治正确”一词在中文语境下被广泛使用,它究竟意味着一种矫枉过正还是正确不足?


撰文丨野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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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政治正确”的模特,

背后是审美霸权


当CK公布了贾里·琼斯作为代言人后,很多人(以男性居多)感到自己被冒犯了。这种“被冒犯”背后有一个隐含假设,即很多男性认为女性穿内衣是服务于男性的目光与凝视,是为了取悦。事实上,女性穿内衣与否,男性都无权评价。因为女性并非在取悦男性,而是在取悦自己。


其次,这种被冒犯感意味着这个广告挑战了他们既定的审美,即内衣广告模特都应该身材火辣性感。而这种要求本身也反映出了男性凝视下对于女性的要求以及男权社会长期以来对于性感的垄断权和定义权。


这背后代表了一种审美霸权,即男性凝视规定了何为美,能够被公开展示的美意味着符合男性凝视的美,意味着青春性感靓丽。而溢出主流男性审美标准之外的美则被评判为丑,并通过污名化打压的方式剥夺其展示美的权利。这本质上将单一审美凌驾和强加于其他审美之上,并将为多元审美呼号的人嘲讽为“政治正确”。


此前的CK模特往往是九头身、大长腿、小翘臀等标准化审美下的女性。


因此,在对贾里·琼斯的评价中,当部分男性和女性说出“丑就是丑,说她美就是虚伪”的时候,他们想传达的真实意思是只有一种对于美的标准定义,而我们垄断着这种定义,凡是不认同和不符合这种定义的人都是虚伪的,提倡多元就是一种虚伪的“政治正确”。


事实上,这种审美霸权无处不在,不仅体现在众人对贾里·琼斯的议论上,也体现在最近国内热播的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中。在节目中引发争议最大的是钟丽缇、伊能静这类50+的女艺人。有男性指出女人老了就顺其自然,不要装嫩,让自己“显得还是个小姑娘”,这意味着节目中的每个女人都要殚精竭虑地宣告自己绝对还是“鲜肉”,意味着她们无法找到证明自己年轻的方法时,就认为自己彻底丧失了价值。


最近因参加综艺节目《乘风破浪的姐姐》而引发关注的钟丽缇,在节目中分享为“健康美丽”而付出的努力。


这种看似正确、看似反对男性凝视、主张女性活出自我为自己赋权的论点,实则是披着女权外衣的男权话语。这背后仍然是一套男性凝视的标准在起作用,即一种“青春崇拜”,即老了的女性就不要装嫩,否则就是作妖,就是不得体。这背后的隐含假设仍然是男权社会对于“青春”和“性感”的定义权和垄断权——只有年轻女性才可以性感。更进一步,这包含对于性活跃(sexually active)的双重标准。


男性可以活跃至死,而女性过了一定年龄就不可以继续散发性魅力。也就是说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的性魅力和生育能力捆绑。当女性丧失生育能力后,她的性吸引力就会被定义为一种溢出,一种多余,一种毫无必要的东西,仿佛女性的性吸引力只是为了完成生育,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通过对女性的打压,通过对性感的定义,通过把超过一定年龄的女性与性感切割开来,男性则可以更加理所应当地享有年轻女性的资源,“老少配”也更加正当,更加合理。


那么,在反对男权审美垄断的前提下,我们是否丧失了认为贾里·琼斯不美的自由呢?在私人审美层面,每个人当然有评判她美丑的自由。审美倾向首先是私人的,表达对于美的看法也是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作为个体当然有以白幼瘦为美的权利,但是我们需要认识到这种审美取向背后的霸权和文化因素的影响(比如东亚文化中流行的白幼瘦审美,或者高端时尚圈流行的“零码模特”审美)。同时我们要意识到审美倾向并非天生的和自然而然的,其背后有着长久以来父权凝视和消费主义合谋的基础,它规训着女性,让很多在这一审美标准之外的女性产生焦虑,甚至是内化了这种单一的审美霸权。


“短、紧、露”的“BM风”,在各路明星和网红带动下成为流行的穿衣风格,随后又衍生出“能驾驭BM就是好身材”的说法,认为穿不进去BM的女孩应该为自己的身材感到自卑。


贾里·琼斯的出现起码是打破这种审美霸权的一种尝试,她让那些被主流审美排斥的边缘人找到共鸣、得到支持和力量。正如贾里·琼斯所言,“对美国和其他地方的人来说,看到变性人被尊重,被公众喜欢,是会改变人心的”。对于这种打破霸权的尝试,我们要做的是尊重而非谩骂,是表达“虽然在我看来不美但我尊重他人认为的美的权利”,而非“你如果真的觉得贾里·琼斯美,那如果让你变成一个贾里·琼斯那样的胖子呢,你愿意吗?”这样的同等代换毫无意义。如果我们认为并接受审美是私人的带有个人取向的,又为什么一定要将自己的标准强加在别人身上呢?认同、共情和理解一个人为何一定要建立在变成某人的基础上呢?尊重本身已经构成了共情和理解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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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群体,

并非铁板一块


在接受Bustle采访时,这位引发争议的CK模特谈到,当她的广告牌被竖起来的时候,历史的片段在她脑海中回闪。贾里表示,作为一位跨性别女性,一位黑人女性,一位大码女性,她能够得到如此高规格的展示这一事实,让她想到过往努力奋斗让她抵达此地的人们。在贾里看来,这绝非她的个人成就,而是整个黑人群体奋斗和抗争的结果。而一旦黑人群体被看见,以这种方式走入公共视野,人们才意识到此前他们在主流审美视线中是多么缺席。


贾里接受采访时表示,她的祖父是黑人模特的先驱,他是1970年代纽约男模的一分子,而在当时,黑人模特基本不被雇佣,她的祖父是个异数。如今,符合主流审美的黑人模特已经普遍被接受,但黑人跨性别模特和大码模特仍是异数。


从贾里的祖父到贾里,从1970年代的黑人男性模特,到2020年登上CK广告牌的黑人跨性别模特,这体现出作为弱势群体的黑人在50年间的奋斗历程。这既是贾里的家族遗产,也是黑人在美国社会奋斗的缩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或许更能理解贾里所说的“历史的片段在她脑海中回闪”。


1970年,黑人化妆品广告的模特Naomi Sims。


值得一提的是,贾里·琼斯此次被选中成为模特并且照片出现在纽约巨幅广告牌上,和美国黑人George Floyd被白人警察杀死后引发的蔓延至全美的Black Lives Matter抗议运动有关。


在抗议期间,美国又发生了两起黑人跨性别女性命案。一起是6月9日变性女性Dominique “Rem’Mie” Fells遭遇肢解的尸体在费城被人发现。同一天,另一位变性女性Riah Milton又在俄亥俄州遭到枪杀。而在6月份特朗普政府又敲定了一项新的政策,即将取消在医疗保健和保险方面对LGBTQ人群的非歧视性保护。这两起案件引发了黑人跨性别群体的抗议。事实上,在贾里·琼斯的广告牌被竖起来之后,她本人和朋友拿着香槟在广告牌下庆祝。他们手里拿着的标语牌上写着“Black Trans Lives Matter”。


从Black Lives Matter到Black Trans Lives Matter,从“黑人的命也是命”到“黑人跨性别者的命也是命”,曾经作为整体的群体内部各方的利益诉求也逐渐凸显出来,这也是一个社会抗议运动发展深入的必经过程。即便是在黑人群体内部,也存在阶层、性别和性向差异。而在性别差异中,又存在跨性别者弱于女性弱于男性这样的链条。其中,黑人跨性别者比普通黑人面对更多的歧视和潜在的暴力,也因此更加脆弱。


这种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有助于我们理解歧视和压迫发生和运作的机制,即性别、种族、阶级、性取向等维度是如何共同发生作用的。这告诉我们,黑人群体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将性别、性向、阶级等维度同时纳入考量范围,能帮助我们看到事情的全貌。


“黑人跨性别者的命也是命”。


3

“政治正确”呼声越大,

恰恰说明我们离政治正确还很远


模特贾里·琼斯引发讨论的另一个焦点在于“政治正确”,这其实也是在中文互联网语境中受到众多争议的一个议题。从最近三年的奥斯卡颁奖礼在中文语境中引发的讨论,到近期HBO暂时下架《乱世佳人》,每次有关“政治正确”的话题总是能刺痛中文互联网网民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这其中有两个层面的问题,一是关于“政治正确”的讨论在美国本土意味着什么,而是当它被移植、被置换到中文语境的时候又意味着什么?


事实上在美国“政治正确”受到批评的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过度谈论“政治正确”可能导致对“身份政治”(诸如性别和种族身份)过度强调而忽略真问题(比如经济问题和阶层问题)的情况。但即便在美国,一个“政治正确”经常被攻击的地方,也远远没有达到能够嘲讽“政治正确”的标准。在好莱坞幕后和银幕前的创作人员中的女性和少数族裔仍然远远低于男性和白人,因此,一定程度上来说,好莱坞仍然是白人直男的俱乐部。


而在最近有关《乱世佳人》下架的争议中,我们也应该看到这是作为弱势群体的黑人在美国主流白人社会长期被忽视、在长久的结构性不平等中抗争后的一种“迟来的正义”。与此同时,最近的BlackLivesMatter运动也让我们看到,对于“政治正确”的强调并非矫枉过正,而是远远不够。黑人在美国仍然面临着结构性和制度性的歧视,这种歧视仍然会让他们丧命。


电影《乱世佳人》中忠诚的黑人女仆形象。


而当弱势群体终于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被冒犯的必然是既得利益者。因此当黑人群体被指责为太过“政治正确”和“矫枉过正”的时候,我们需要辨析一下是谁发出了这种指责以及他们为何发出了这种指责。当白人指责黑人太过“政治正确”的时候,他们真正想说的恐怕是这种所谓的“政治正确”已经侵犯到了我们的既得利益。当男性指责支持贾里的人“政治正确”的时候,他们想说的恐怕是你们的支持挑战了既定的审美霸权。


这种“过于政治正确”的指责无异于当黑人说Black Lives Matters的时候白人站出来说All Lives Matter,也无异于当女性说我们要争取自己的权利时男性站出来说女性就是想要挑起性别战争,想要女性压倒男性,女性超越男性。这背后都是强势群体在既得利益受到动摇时体现出来的自我防御机制。他们不承认结构性不平等,无视自己所处位置在制度上的优越性,把垄断当理所应当,把制度性优势当个人奋斗的结果,把在一个结构性不平等的制度中争取同等权益和发声的人们污名化,希望借此维持自己的垄断和特权地位。


从这个角度来看,“政治正确”也好,“田园女权”也罢,这种标签的出现恰恰证明了整个社会还远不够“政治正确”,远还不够平权。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野野子;编辑:董牧孜 ;校对:危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