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六环外的昌平兴寿镇辛庄村,每天早晚两次,都会有一辆垃圾车放着村歌,按照路线在村里环绕。歌声由远及近,两旁的村民走出家门,将垃圾分类后投入车中。走在村里,很难在路边或者田地里看到垃圾,村口棚荫下乘凉的老人也能清楚地说出,生活垃圾该如何分类。


这得益于村里2016年起推行的垃圾分类,发起人是7个陪读妈妈组成的志愿者团队。


志愿者平均年龄在40岁左右,此前多是教授、工程师等职业,由于孩子在村子里的艺术学校上学,他们在村里租了房子,成为陪读妈妈,为了创造更好的居住环境,开始探索垃圾分类。


他们都不是环保领域的专家。志愿者杨婧回忆说,初期,大家讨论后决定,将生活垃圾大致分为厨余、可回收和有害和其他几类进行投放,并得到了村长的全力支持。


四年过去,艰难起步的垃圾分类探索初见成效,辛庄村17座散发恶臭的露天垃圾站消失了,垃圾产量大大下降,仅为原来的三成。在志愿者的推广下,周边村庄也开启了垃圾分类。


现如今,由于各种原因,团队志愿者们多数已不再共事。杨婧说,但大家都各自在垃圾分类的道路上进行探索,她也重新组建了团队,开始主攻辛庄村厨余垃圾的“消化,“希望以后能摸出一条路,能真正实现厨余垃圾的循环回流。”


杨婧在她的实验棚里。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吃了塑料袋的羊


杨婧最初产生垃圾分类想法时,是在5年前。


她是一个陪读妈妈,由于女儿被辛庄村一所艺术学校录取,她就在这里租下一个院子,陪女儿一起读书,闲暇时,她在院子内养了几只羊。


2015年底,一只母羊因误食飘进院子的塑料袋,最后倒在羊圈中。她把小羊抱进屋里,让它睡在自己床下,还用布袋、编织篮代替塑料袋,把玩具、包装食品都收起来,避免小羊误食,“这些看似寻常的垃圾,对于其他生命来说,可能是致命的”。


塑料袋可能是从附近垃圾池里飘来的。在杨婧家不远处的路边,有一个露天垃圾池,“下雨天全部都是蹚着垃圾走,刮风天漫天都是塑料袋,苍蝇四处纷飞。”当时的环卫车装不下满池垃圾,就一边运输,一边焚烧。带有腐烂味道的固液混合体,在行驶的车厢内阴燃,一路散发出黑色浓烟,萦绕在村内,久不散去。


垃圾也造成了本村村民和外来居民的矛盾。外来居民增加了村里垃圾产量,从城市带来的生活方式也让本地村民看不顺眼。有的家长将整箱烂掉的苹果扔进垃圾池,村民目睹后质疑说,“他们这样怎么教育孩子?”


“我能为女儿做点什么?”杨婧说,直到一次课堂上,她认识了另外两位志同道合的陪读妈妈,黄奇志和陈姣枝,大家商议着要进行垃圾分类。接着,更多妈妈们——卢雁频、王金玲、唐莹莹和周曼硕也加入进来,“大家都想做点什么,但没人知道具体要怎么做”。


七个人时常一起讨论,每个人“都开始贡献出一些神奇的元素”:王金玲请来一名老师进行了一次演讲,为大家提供了“用厨余垃圾制作酵素”的方向;原是大学教师的唐莹莹刚从台湾返回,她提出要学习台湾“垃圾不落地”,定时回收垃圾…… 



辛庄村整洁的街道。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清理172车垃圾


2016年初,7位陪读妈妈迈出了探索垃圾分类的第一步。


她们找到村长李志水,几次沟通后,对方决定全力支持,并给予了4万元的启动资金。李志水也曾因村内垃圾多陷入焦虑,垃圾填埋场面积达数亩,深约十几米,到2016年春季,填埋场已经接近饱和,垃圾产量却仍在增长。


一场声势浩大的“净村行动”开展起来。


李志水安排村干部,与志愿者们一起在村民的房前屋后做“大扫除”,按照事先商议的“垃圾不落地”方案,村内17座露天垃圾池也被铲除。两个月时间里,他们先后清理出172车垃圾,“埋在地里的半截都要刨出来。”


所有人都在细节上下足了工夫。杨婧提到,当时国家并未出台垃圾分类标准,大家讨论着,按照“生活常规”,将垃圾大致分为厨余、可回收和有害和其他几类,进行推广。


村里的大喇叭每天循环播放通知,从6月9日开始,全村人将“听音乐定时倒垃圾”。曾学习工程设计的陪读妈妈周曼硕,推着自行车走遍村内的每户人家,绘制出可实施的垃圾回收路线。4条路线大致等长、不交叉,音乐声也能被沿途每一户村民听见。


他们还在村内办了32场垃圾分类的讲座。为了让村民看到实际的成果,大家最初的设想是,将厨余制作成酵素(食物发酵后的产物,具有施肥、洗涤等多种用途),并雇用了工人,定了场地开展尝试。


让村民转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并不容易,志愿者们心中也没底。杨婧说,好在大多数村民都比较配合。连续好多天,志愿者们和村干部都像“运镖”一般,与环卫车在村内随行。“遇到没分好的,就手把手地教”。村长和村书记甚至每天都自己拿着夹子,到路上捡垃圾。


也有村民觉得这是“瞎折腾”,不愿意配合。“我不给你倒不就完了吗?我到时候拿到村子外面去,马路边哪一撇不行?”杨婧记得,有次入户时一个中年村民态度强硬。


“那今天我先帮您分了吧”。言谈间,杨婧蹲下身,用手将他家垃圾桶里的厨余等垃圾一一分开。见此情形,这位村民态度终于有所缓和,并开始配合垃圾回收工作。一位村民告诉新京报记者,志愿者在上门时,经常直接上手帮忙,“觉得她们不像想象中的那么有距离感。”


在村民的支持下,辛庄村的垃圾分类的回收率和分拣率,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标准。村民产生的大部分垃圾都是厨余,均被存放起来用于制作酵素,计划用以提高村内草莓种植户的产量。


志愿者们也进行数据统计。2016年底,辛庄村垃圾产量大大下降,仅为原来的三成。


环卫工人按时收集村民的生活垃圾。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从垃圾分类推广到遭遇瓶颈


辛庄村启动垃圾分类后不久,陪读妈妈卢雁频最先提出,要将这种模式推广到其他村庄。


大家也知道其中的困难。辛庄村的情况较为特殊,这里有很多外来的城市家庭,可以带动村民垃圾分类,而其他村并不具备这种条件。如何与其他村的村民们沟通,推行的可能性多大,推行后是否具有可持续性,一切都未可知。


杨婧认为,目前的模式还不够完善,但还是帮着联系,尝试向周边10余个村庄进行推广,进行垃圾分类的宣讲。此后兴寿镇有20多个村庄开启了垃圾分类。


回忆在兴寿镇下苑村第一次做宣讲时的情形,志愿者唐莹莹说,她先给村民放映纪录片“垃圾围城”,然后讲述垃圾分类与生活的关联,也教村民怎样利用家里的厨余做酵素,如何堆肥。结束活动后,现场招募志愿者,村里一下就有14个阿姨报名登记。


推广的同时,辛庄村内的垃圾分类,由于缺乏良好的后续处理方案,开始面临困境。


因厨余收集速度太快,酵素产品本身又无相关标准,贸然投放到高产值的草莓密闭鹏中,是种植户们不愿意承担的高风险行为。生产出来的100吨酵素被一桶桶堆放,无人使用。


酵素方案搁浅后,杨婧和伙伴们开始转而探索“厨余堆肥”,但首先便遭到村内环卫工人的抵触。“他们觉得这东西也不会有人用,还又脏又热,甚至开始劝说村民,不用再分类了。”


2017年初,团队提出的“生活垃圾细分类”方案也遭遇瓶颈。原方案计划在四大类垃圾基础上继续细分,并交由相应的回收企业处理。但杨婧发现,在当时,找到处理能力强的回收企业收购这些分好的垃圾,难度颇大。


“当时很迷茫,觉得没有一条路能走通了”。杨婧说,她也想过要放弃,直到有天自己忙完回家后,躺在院子的长椅上,满眼都是湛蓝的天空,“我当时想着,以后我女儿长大,生活在一个干净的地球上,这一切不就值得了吗?”


杨婧的实验棚里放置着厨余垃圾桶。新京报记者 郑新洽 摄


主攻厨余垃圾的“消化”


到2018年,志愿者团队因观念不同,也逐渐开始各谋发展。唐莹莹采买了镇政府的垃圾分类项目。黄奇志决定从商业企业的方向着手发力。杨婧说,她们几个人“像蒲公英一样,往各自认定的方向飞去”。


是继续扩大推广面,还是重新回到辛庄村,在垃圾分类上进行更深层次的探索?杨婧选择了后者。


杨婧重新组织起团队,开始主攻辛庄村里产生的厨余垃圾的“消化”。这次,她将重点放在了土壤改良上。长时间的堆肥实验让她逐渐意识到,此前的多次碰壁,实际上都与土壤条件不具备密切相关。


2019年3月,杨婧通过请教专家,用厨余和树叶按比例搭配,成功培育出“黑金土”。她介绍说,所谓“黑金土”,就是把厨余垃圾和粉碎的农作物秸秆放置在堆肥处,让有机物质更好地“还田”,三个月到半年堆肥成熟后,这块土地就能变成种植用的有机肥料。


回想初次尝试培土的场景,杨婧说,当时正是冬天,下着小雨,气温很低,在村里的一处果园的空地上,她穿着雨衣,用铁锹和手翻开掺有厨余的落叶进行肥堆。突然一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她索性坐在了肥堆中间取暖。


“我感觉到生命的温度,是数以亿计的微生物,将我呵护了起来。”至此,杨婧相信,这样的土壤改良方式,将为村里的草莓种植户带来种植方式的革新和效益的增长。


现如今,杨婧在村里建有一处约400平米的堆肥场。有村民被她打动,选择在堆肥大棚里打义工。村民周女士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以前种地时,也知道化肥对土地不好,但没施肥的土地长出来的作物卖相很差,只能大量施肥,没想到还能有这种培土的方式。


杨婧说,现在自己一方面在“跑技术”,比如研究落叶等有机废弃物跟家庭厨余的配比量,另一方面“跑流程”,思考如何真正解决厨余的循环回流问题。“希望以后能摸出一条路,实现厨余垃圾的循环回流,让老百姓真正用上产品,给生活带来好的改变”。


新京报记者 张熙廷

编辑 左燕燕

校对 李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