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现代社会,媒体上每天都充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负面新闻,小到个体犯罪和社区矛盾,大到种族冲突、领土争端和国际战争,这些新闻很容易让人对社会发展前景感到悲观沮丧。在约一百年前,梁漱溟的父亲梁济曾发出一个世纪之问——“这个世界会好吗?”百年后的今天,人们仍然很难自信地对这个问题给出确定答案。


然而,希腊籍学者克里斯塔基斯却经过系统繁复的论证,给出了一个让人振奋的结论。他在《蓝图》一书中融合了哲学、历史学、人类学、社会学、遗传学、进化生物学、经济学、流行病学等多个学科领域,研究了人类历史上的众多乌托邦实验和爱情、婚姻、友谊、社交网络,以及黑猩猩、大象、蚂蚁等动物的社会行为,得出一个好社会的八大特征。而且,他坚信这些特征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自然选择的结果,很多东西是由人类的基因决定的,因而也是难以被更改的。他洋溢着乐观精神,认为人类会创造出一个光明而富有同情心的文明。


克里斯塔基斯是医学和哲学博士,目前担任耶鲁大学社会与自然科学斯特林教席,他在耶鲁大学还创建了一个人性实验室,旨在理解友谊的进化、遗传和生理基础,绘制世界各地的社会网络图,探索社会交往对人类的影响。2009年,他被《时代周刊》评选为“全球100位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他的学说受到史蒂芬·平克、比尔·盖茨、丹尼尔·吉尔伯特等人的推崇。


他提出,“基因不仅影响着我们身体的结构与功能,影响着我们心智的结构与功能,影响着我们的行为,更影响着我们社会的结构与功能。我们每个人都天生携带着进化的蓝图,可以用来建设一个美好的社会。进化使我们天生良善。”这是一部让人对未来心生乐观的作品。本文是《蓝图》的中文版序言之一,由科学作家万维钢撰写,经出版方授权刊发。




《蓝图》(希腊)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著,贾拥民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5月


撰文 | 万维钢

摘编 | 徐学勤


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非得是今天这个样子吗?为什么一定要有等级制呢?为什么一定要有一夫一妻制呢?为什么财产是私有的?为什么世界要分成各个国家,各自为政呢?


每当看到人间的苦难、面对压迫和不公平、思考社会问题的时候,我们总会想到,能不能建立一个更好的社会。


事实上,人类近代史上发生过很多很多次“从第一性原理出发”,直接建立一个新社会的实践,这些实践初衷都是美好的。但是结局,要么是大规模的失败,要么就是只能在很小的范围内存活。一开始都被视为“乌托邦”,后来失败的太多,描写这种实践的小说就被称为“反乌托邦”。


但是人们仍然在尝试。美国至今仍有很多个团体在尝试,就是一帮人凑起来找个地方尝试一种新的社会生活。英国有个电视节目叫《荒岛求生》,找了36个人一起到荒岛上生活,说一切规则都自行建立,观众极多。但是这个节目开始没多久,就有7个人离开了。其中有一个人离开的理由特别有意思。他说我参加节目就是想体验不同的生活,结果在岛上制定的规则还是和外面的世界差不多,这太无聊了。


你完全能理解他的想法。我们理所应当可以换一套社会规则!难道不是吗?


但社会学家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的这本新书《蓝图》告诉你,别想了,人类社会大体上只能如此。

 

尼古拉斯·克里斯塔基斯(Nicholas A. Christakis),医学博士、哲学博士,耶鲁大学社会与自然科学斯特林教席,同时在社会学系、医学系、生态学系、进化生物学系、生物工程系等任教。耶鲁大学人性实验室掌门人。人性实验室旨在理解友谊的进化、遗传和生理基础,绘制世界各地的社会网络图,探索社会交往对人类的影响。社会网络研究学者,因研究社会网络如何形成与运转而享誉世界。2009年被《时代周刊》评选为“全球100位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


人其实是一台有“出厂设置”的机器


这是一个非常强的结论。你要是一个人坐在家里,怎么想都没法接受这个结论。从逻辑上讲,哪怕前面所有建立乌托邦的尝试都失败了,也不能证明下一次尝试就不能成功。要接受这个结论,我们对人性必须有一个根本的认识。


这个认识就是:人,不是自由的。这不是一个哲学判断,哲学家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判断人性了,这是一个科学认识。


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今天的科学家对人性有非常强硬的理解和认识。科学家不靠清谈空想,他们有两个最硬的手段。


一个手段是从脑神经科学入手,考察人的认知能力。这门学问研究大脑的硬件限制。人脑不是可以随便升级的计算机,它并不神奇,有各种认知偏差,容易犯错误,接受不了任意的设定。


另一个手段是从进化心理学入手,考察基因和遗传。如果人类的远亲,比如猩猩,也是这么做事的,几十万以来的人类都是这么做事的,那这件事就很可能被写在基因里,然后再找到具体的基因编码。如果事实证明基因就是这么规定的,你又能怎样呢?


人其实是一台有出厂设置的机器,是一种有生理限制的动物。


科学家在这方面的研究其实早就开始了,也有很多书。比如动物行为学家的弗朗斯·德瓦尔(Frans de Waal)的《黑猩猩的政治》(Chimpanzee Politics)、社会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的《第三种猩猩》(The Third Chimpanzee)、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的《正义之心》(The Righteous Mind)。近来还有罗伯特·萨波斯基(Robert M.Sapolsky)的《行为》(Behave)。这些书都是从生理和硬件的角度,告诉你人性是怎么回事。


克里斯塔基斯这本《蓝图》,承续了这个强硬的解释思路,告诉我们人类社会为什么非得是这样的。


人类在进化中经过自然选择的“社会套件”


克里斯塔基斯首先考察了各种你能想象出来的社会关系,包括历史上的王朝、乌托邦的实践、沉船事故等极端环境下的小社会、边远地区的奇特婚姻风俗,包括他自己参与的一些实验得出的一般规律,简单来说,就是成功社会的规则都是相似的,失败社会各有各的规则。


这些成功的规则一共有八点,克里斯塔基斯称之为“社会套件”,它们共同构成了好社会的蓝图。


1. 拥有和识别个人身份的能力: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身份,可以互相识别,而不能所有人都匿名,或者都长一样。


2. 爱伴侣和子孙后代:这构成了家庭的基础。


3. 友谊:没有亲缘关系的两个人,也可以结成友谊。


4. 社会网络:整个社会有社会网络,大家连接在一起。


5. 合作。


6. 对自己所属群体的偏好:人们总是更喜欢自己所在的群体,有时候还会为此敌视别的群体。


7. 温和的等级制:所有人的地位不是绝对、而是相对的平等。


8.社会学习和教育。


这八点听着挺平常,但关键是你不能改。取消家庭行不行?绝对平等行不行?不行,那样就不是一个长期存在的复杂社会。


这些社会套件是由人类的硬件决定的,是人类在进化中经过自然选择的结果。


当然,成功的社会不可能都是完全一样的,也许跟自然环境的差别有关系。但是好的社会都符合这八个社会套件的设定,这些套件代表好社会的共性。为什么有这些共性?因为不管怎么自然选择,各地的人类有一个环境,是始终都一样的。


这个环境就是,有其他人的存在。


只要你是人,你能存活和繁衍,你的身边就必然有其他人的存在。你要和其他人互动,就得符合一些固定的规则。


克里斯塔基斯找到了这些套件在人类进化中的逻辑,说明了为什么这些规则能给一个群体带来进化优势。然后,他又挖掘了人类基因上的硬限制。这本书就好像是一本推理小说,用逻辑链条串起各种蛛丝马迹,能带给你思维的乐趣。


人与动物的“趋同进化”现象


我来说说其中几个有意思的理论。


为什么不同地区的好社会殊途同归呢?有个关键思想叫“趋同进化”。趋同进化是说,生物进化中能遇到的好东西,并不是无限多的。比如你要让一个动物能飞,翅膀的“设计”就只有那么几种。


蝙蝠和鸟类在进化历史上是距离非常远的物种,它们各自独立地进化出了飞行的能力,对吧?但是它们的翅膀,却是一样的。它们并不需要互相抄袭,而是各自不断试错,最后发现能飞起来的,就是这种翅膀。


趋同进化最著名的例子是眼睛。人和章鱼,早在7亿5000万年前就分道扬镳了,我们和章鱼的那个共同祖先是没有眼睛的,然后我们和章鱼各自独立进化出了眼睛,结果这两种眼睛简直一模一样。这种眼睛,在不同的物种身上,被独立进化出来了至少50次。


脊椎动物和章鱼的眼睛解剖图 脊椎动物的眼睛(左图)和章鱼的眼睛(右图)具有许多相同的结构特征,尽管它们是完全独立进化出来的。当然,它们也有一些差异,例如视(神 经)盘的缺失(左图中的 4),这是因为视网膜层所处的位置不同(在图中用1和2表示)。3 表示视神经。此外,章鱼的眼睛没有角膜(图中未标出)。


趋同进化告诉我们,好东西会被大家都用上。为什么各家出品的照相机镜头多数都是圆的、手机都是长方形的?因为这样的设计最合适,只有这样的产品才能存活下来。


社会进化也是这样。人类社会也好,大象的、猩猩的社会也好,只要是足够复杂、能够长久存在好社会,就具备那八个套件,大家殊途同归。


一夫一妻制是最合理的婚姻制度?


再比如,为什么非得是一夫一妻制呢?这是一个漫长的故事,克里斯塔基斯用了好几章解释,我大概给你捋一捋。


不管是人类中的男性女性、还是动物中的雄性雌性,不论是自由恋爱还是包办婚姻,只要发生了性关系并生育了后代,他们之间就会有一种依恋感。这可能是从爱子孙后代引发出来的,也可能是基因决定的,不管怎么说,这个依恋感,就是客观存在。


依恋感决定了两性关系往往是固定的,不是今天跟这个人生活明天跟另一个人生活。最基本的就是男女一加一配对的关系。事实上,从三十万年前到一万年前的这段时间内,人类都是一夫一妻制。进入文明时代以后也都是以一夫一妻制为主。人们都是最爱自己的家庭、然后扩展到爱亲属、爱远亲,再到爱社会上的其他人。


那你说不对啊,很多灵长类动物都是一夫多妻,人类不也有过一夫多妻制吗?这跟环境和社会有关系。如果环境的生存压力特别大,雌性都选择间隔很远的独居,那就只能一夫一妻。如果环境适合,大家可以群居了,那的确有一夫多妻,但是这时候,社会开始起作用了。


随着社会越来越复杂,有些男性发明了一种新的求偶策略。他们不再像以前一样通过战斗去争夺女性,而是改为“追求”女性,比如专门给一位女性提供食物和保护。而女性也会觉得这样很好,适合依恋感,这样社会就会往一夫一妻制的方向进化。


到了近代,社会合作会变得更加复杂化,必须让男性之间更加平等,而一夫一妻制就是最合理的选择了。


这里还有个有意思的点。以前很多学者认为,是因为父亲必须参与照顾后代,人类才是一夫一妻制。克里斯塔基斯的论证则是,因为人类很早就学会了一夫一妻制,父亲才会参与照顾后代。


人的身份识别是怎么来的?


再比如社会套件中的第一点,人的身份识别,是怎么来的呢?


你要不是社会学家可能都想不到这样的问题。为什么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呢?这其实对社会有好处。人们能够互相识别,才能记住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社会才能有回报和惩罚机制,才能促进合作,才能是个好社会。


图 9-3 面部特征(以鼻子为例)与非面部特征(以手为例)的相关维度图中,对在一个人类样本中测量出来的手和鼻子的长度与宽度进行了比较。图中的散点,表示的是美国男性服役人员(军人)的手和鼻子的相关尺寸。对于人的大多数身体部位,例如手,体型更大的个体具有更大的尺寸,而且每个人的手的宽度和长度之间是相关的。左图中的直线表明这种相关性是显著的且为正,因此更宽的手同时也是更长的。相比之下,右图则表明,鼻子的宽度和长度是不相关的(并且右图中根本无法画出一条直线)。


而每个人都长得不一样这件事,可一点儿都不简单,需要在基因上有特别的布置。负责我们脸部形状的基因,得有充分的多样性才行。比如书中的图9-3中的右图,说的是人的鼻子宽度和长度之间的相关性,这个相关性几乎是0,也就是鼻子宽的人既不一定鼻子长,也不一定鼻子短,宽度和长度没什么关系。这有什么好处呢?这样人的鼻子才能是多种多样的。否则如果鼻子的宽度能决定长度,人的相貌就少了一个自由度,长得相像的人就会增多。


图9-3中的左图,说的是手的宽度和长度有个明显的正相关,这意味着宽的手通常也是长的手,很多人的手会很相像。所以我们都是看脸识人而不是看手识人。


而这是有代价的:控制手的宽度和长度可能用一个基因就够了,而控制鼻子的宽度和长度的必须是两个不同的基因。付出这个代价让我们收获了更好的社交互动。


三人社会系统的平衡性。图中显示了三个人(在每个三角关系中分别以A、B和C表示)之间的4种可能的安排。任何两个人之间的每个关系既可以是正面的也可以是负面 的,即表现出友情或敌意(在图中分别标记为朋友和敌人)。从个人a的角度来看,a和c中的三角形是平衡的,而b和d中的三角形则是不平衡的。对于不平衡的三角形,必须切断某个关系或转换其性质(即从朋友变为敌人,或反之),才能恢复平衡。


人类社会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这就是科学的手段。人类社会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哪些是基因、哪些是文化、哪些是环境的因素?哪些是偶然的?哪些是不可改变的?现代学者就是这样一点一点,搜集各方面的证据,无比小心地论证,给你过硬的答案。


我们不能说克里斯塔基斯找到的这八个社会套件就是最终答案,你会看到有些推理环节还不够确切,但是这是最值得尊重的答案。


民主社会与专制社会不一样,未来的社会肯定也会跟现代社会不一样,你也可以去尝试各种新的组织方式。但是这八个社会套件,可是从大象到猩猩,再到人类的今天,一直没有变过的。


当我们试图变化的时候,首先得注意哪些东西是不能变的,没有这个知识就会犯错误。很多国家尝试过绝对的平等,尝试过取消家庭,太平天国曾经把人分成男营和女营,美国震颤派乌托邦社区也曾经严格禁止男女接触……所有这些“实验”,要么立即失败,要么只能在极小的范围内存在。为什么?因为它们不符合人类社会的蓝图。


有些书能让人更激进,这本书能让你更谨慎。真正读书多有见识的人,气质其实是谨慎的。


本文摘自《蓝图》中文版序言部分,经出版方授权刊发。


撰文 万维钢

摘编 徐学勤

编辑 徐伟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