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恋文学”并非因为缺乏具体的互动,顾影自怜的自说自话。我们也可以通过“单恋文学”看到主人公各自对爱情的想象和理解,以及这背后折射的社会文化结构。


稍作留意就可以发现,和爱情有关的话题总是能够吸引人们的注意力,无论从明星的情感八卦、层出不穷的恋爱综艺节目,关于爱情的讨论总是塞满了日常生活的每一缝隙。但这并不代表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唾手可得,事实上,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很少消除亲密关系带来的痛苦。伊娃·伊洛斯在《爱,为什么痛》里写道:“如果社会学家可以听到男人和女人追逐爱情的声音,他或她会听到持续和响亮的哀怨和怒吼。”而得不到回应的单恋故事,也往往容易显得苦涩、孤独。


我活了二十六年了

那么多人爱着我,那么多人在深夜里读着我的诗歌。

关心我的住所,琴声和口粮。

只有你还未曾爱过我。


诗人青木的《只有你还未曾爱过我》中的“你”虽然没有具体的所指,但其中的孤独和苦闷却总能击中那些暂时与爱情无缘的,在感情中郁郁不得志的人的心声。但单恋故事并非是顾影自怜的自说自话。事实上,单恋故事也可以是那些无缘置身于爱情中的人们的自白,用不同的方式摸索爱的意义与多种可能性。


本文试图用几个文本展示不同身份背景的主人公的单恋故事,以及背后折射的社会文化结构如何影响了他们对爱情的想象和理解。在韩国作家金爱烂的《你的夏天还好吗》中,它可以是渴望被注意的,自卑的胖女孩证明自我存在的方式;也可以是台湾作家苏伟贞的《陪他一段》里对爱情中“赔赚逻辑”的主动弃掷,抗衡虚无的“现代爱情”的方式;甚至可以是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的《单恋》中的小照则抛开了人们对单恋的误解和偏见,脱离了标签之后,完全关乎自身的一种极致体验。


撰文 | 汤明明


被爱情遗漏的人:单恋的苦涩和封闭的自我


在台湾作家袁哲生的《寂寞的游戏》中,“我”是一个时刻渴望躲藏的,敏感孤独的少年,暗恋同班同学何雅琴,而她恰好是自己的邻居。“我”除了会注意红豆汤咕噜噜冒泡的声音,还会偷听何雅琴练琴,在日复一日的倾听中知道了她总是在七点到八点弹奏,有时以福音歌曲结束,有时会念一段《圣经》,而“我”也会在自己的房间加入何雅琴父女的祷告,“向天父诉说贪婪的心愿”。除了听女孩练琴,“我”也会偷看她在合唱团的练唱并鼓起勇气加入了合唱团,从此以后练唱和何雅琴一同回家就变成了最开心的时光。平常的风景在敏感的少年眼里也变得浪漫起来,觉得沿路竹篱笆里伸出的九重葛把小路点缀得就像结婚礼堂的步道,空气里也弥漫着甜味。虽然最后这段没有说出口的暗恋也随着自己一并隐藏,小小少年的爱意却也显得轻柔又孤独。


相比之下,韩国作家金爱烂的小说《你的夏天还好吗》刻画的单恋故事则显得苦涩粘腻。小说以胖女孩英美的第一人称叙述展开。故事的开头,“我”因为收到了暗恋已久的前辈请求帮忙的短信忐忑不安,心想不怎么求人的前辈要自己帮忙一定是出于信赖和肯定,因此死气沉沉的自己也仿佛被激活了。于是“我”开始着手收拾冬装,拿出象征着更具生命力也更加轻盈的夏装,期待被爱情“唤醒”。如同大多数的暗恋一样,“我”不断回忆和前辈相处的点滴,那些被放大的细枝末节也如同灼热的夏日让人躁动又忐忑。


《你的夏天还好吗》,[韩] 金爱烂 著,薛舟 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1月。


“我”是一个自卑的胖女孩,患有“游戏恐惧症”,总是聚会中那个被取笑的对象,难以融入集体。虽然“我”走在大学校园内,能感受到周遭涌动的浓烈的青春的荷尔蒙气息,却好像永远在爱情故事里缺席。因为常年受到忽视和对自己的不自信,前辈对自己的友好和尊重的态度就显得尤其珍贵。“我”相信前辈是一个温柔体贴、能尊重像自己这样平平无奇的胖女孩的人。他能够欣赏自己觉得土气的书包,能够发现自己在聚会上缺席,缺乏恋爱经验的“我”认为“爱情就是知道我不在的人。”即使在同学口中不以为意谈起的前辈不太顺利的工作,在“我”看来也是坚持理想的表现。


然而到了电视台,“我”原先在前辈身上填充的爱情的想象轰然坍塌。前辈需要“我”在大胃王的录制现场充当一个群众演员——成为食欲满满身材却依旧苗条火辣的女郎的陪衬,任凭让热狗的番茄汁和沙拉汁流到手上。“我”不仅不是前辈可以心仪的对象,甚至被当作一个强化观众对胖女孩刻板印象的实例——因为不够自律、贪吃所以身材走样。这种羞辱让“我”再次跌入了痛苦回忆:幼年时因为外形不够好看,屡屡成为被讥讽和排挤的对象;中学时一向温顺的父亲会在自己吃吐司时突然喝止,喊一句“别再吃了!”


“我”的自卑也折射了东亚社会文化对女性的身材规训以及随之带来的女性的外貌焦虑。虽然近年来,韩国掀起了一股女性拒绝化妆的潮流,反抗对女性外貌的捆绑,但是这种焦虑仍旧存在在日常的大小缝隙。投射到日常生活中,“我”做不到像心灵鸡汤宣扬的那样相信“内在美”的重要性,甚至外貌的不自信也剥夺了自我探索的更多可能性。像“我”这样的女孩无法把自己塞进BM服装,无法成为前辈爱慕的对象。因此“我”只能不断内化了这种焦虑,不断自证自己是被边缘和嘲讽的对象——在大胃王的录制现场,只能沮丧地看着自己被塞进滑稽的服装,让腰腹部的赘肉一览无余。


“我”和读者可能存在的期待就这样随着金爱烂的叙述逐渐倒塌,原本象征着轻盈又富有生机的夏日也变成了苦涩粘腻的汗水,黏附在自己的黑色套装上。夏日没有唤醒“我”,反而将自己残存的希望一并烧完了。“我”原先是打算参加同学的讣告的,但是现在就像溺水一样掉进了偏见之海,而那“挂满夏季衣服的二层衣架,淡淡地、久久地俯视着我,俯视着没脱丧服哭泣的我”。

               

“古典爱情”可以抗衡“现代爱情”的虚无吗?


台湾作家苏伟贞的短篇小说《陪他一段》里的费敏是一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她在大学期间拒绝了所有的追求者,直至毕业认识了学雕塑的艺术家。但艺术家不仅难以放下旧爱,甚至丢掉了“恋爱的心境”,一直与费敏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待费敏还不如前女友十分之一的好,即便如此费敏仍旧想要“陪他走一段”。


在这段关系中,费敏不断地放低自己,让对方占据自己的全部生活,“跟他在一起,家里的事不提,自己的工作不提,自己的朋友不提,他们之间的浓厚是建立在费敏的单薄上。费敏的天地只有他,所有他的天地愈扩大,她便愈单薄,完全不成比例。”这种失衡的感情逐渐变成了费敏一个人的单恋。费敏对艺术家说:“人鱼公主的梦为什么是个幻灭,我现在知道了。”而她本人也像是小人鱼的现代演绎,小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献出声音,化为泡沫,她在燃烧完所有的爱后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费敏对艺术家的爱放在现代社会的标准下并不“健康”,如果把费敏的故事放到豆瓣小组上,艺术家难以摆脱渣男的嫌疑,费敏在爱情中完全丧失自我的行为,在不断强调女性自我意识的当下也十分不讨喜。尽管费敏尽可能地给出了全部的爱,但是却从未得到过对等的回应,她随记者团外出采访,给他写信诉说自己的想念,却始终没有回音,把自己亲手编织的毛衣寄给他,他却更不把她放在心上,甚至到最后还要问她借钱给前女友的父亲治病。如果简单地用现代社会的标准去评判费敏的生命悲剧或许会觉得她咎由自取,不懂得从不对等的感情中抽身,任凭自己不断堕落下去,从一个能把生活过得新鲜生动的人变得郁郁寡欢,献祭般地让渡了自己的主体性,既而毁灭。


《穿过荒野的女人》,苏伟贞、刘俊 主编,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6月。


然而费敏并非不在乎“自我”,在遇见艺术家之前,她对现代社会通行的恋爱模式报以警惕和怀疑态度,常常会一本正经地说:“恋爱对一个现代人没有作用,而且太简单也太苦!”苏伟贞、刘俊主编的批评文集《穿过荒野的女人》指出,费敏对“现代爱情”的不满源于消费文化对爱情的入侵。《陪他一段》发表于六七十年代末的台湾,当时无孔不入的消费文化无疑改变了人们对爱情的想象。表面上费敏虽然看似轻描淡写地说着“我陪你玩一段”,却拒绝将爱情当成消遣,而是反其道而行,追求“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的古典爱情。


费敏的“奋不顾身”在男女交往过程中潜在的彼此算计和自我掂量的现代社会显得不合逻辑和匪夷所思,但是她对“赔赚逻辑”的主动舍弃恰恰是试图抗衡虚无的现代爱情,反抗消费文化对爱情的入侵和改写。而费敏的困境在当代社会仍然存在,甚至愈演愈烈。虽然现在的人们从未停止过对浪漫爱情的想象和向往,但是在高度商业化的社会中,爱情似乎已经与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讲和,与更多的消费行为连结在一起,经过不断地阐释和包装后,变成一种粗制滥造的想象和浪漫主义的陈词滥调。在这样的背景下,爱也变成了空洞的能指。费敏的生命悲剧也并非是丧失了主体性的结果,而是爱情的神圣性消解的现代社会践行“古典爱情”的失败尝试。


值得深思的是,虽然“陪他一段”的决定是费敏独自前往兰屿旅行,经过深思熟虑后做出的,

她也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爱,但仍然会在这个过程中质疑爱情是否使她失掉了自我,她对“古典爱情”也存在疑惑,不确定这种反其道而行的方法是否行得通,这种撕裂感一直伴随着费敏的始终。她发现自己和艺术家之间,“没有现代式恋爱里的咖啡屋、毕加索、存在主义,她用一种最古老的情怀对他,是黑白的、人性的。他们两人都能理解的,矛盾在于形式,不知道这种形式到底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单恋》:与爱无缘的人也在思考爱的问题


相比英美独自消化自己的情绪,费敏对虚无的“现代爱情”的抵触和厌倦,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的《单恋》里的女孩小照对阿守的感情则到了“执迷不悟”的地步。即使小照自己也觉得,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女孩都不会觉得阿守好看,但还是疯狂地爱上了平平无奇的阿守。阿守并不愿意让小照成为自己的女朋友,却对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让她受尽了旁人觉得难以忍受的委屈和羞辱,即便如此小照仍旧心甘情愿地付出自己的爱。


《单恋》,[日] 角田光代 著,岳远坤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6月。


在外人看来小照就像一个完全被感情支配的“可怜虫”。小照接到阿守发烧生病的电话后,立马赶过去给阿守做饭、收拾屋子,但是小照却在半夜被阿守赶了出来,身上连打车的钱都没有,只能落魄地打电话向朋友叶子求助。但即便在这个时候,小照也想不到自己的“自尊”,反而是反思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只要阿守长时间不联系小照,她就会胡思乱想、失魂落魄,甚至让自己脏兮兮地蜷缩在房间内闭门不出,任凭浴室的地板发霉,而阿守一发出邀约,她就会立刻恢复活力,元气满满地出现在阿守面前,仿佛她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等着阿守的电话,第一时间向喜欢的人奔去。


这场单恋逐渐掠夺了小照原有的正常生活。原先她有正式的工作,和同事也相处融洽,但是认识阿守之后,小照为了阿守多次放弃和朋友规划已久的聚会,逐渐被同事孤立,午餐时间只能一个人在公司附近的公园吃便当;为了能随时接到阿守的电话,总是潦草应付工作、提前下班,最后被老板辞退。但小照并没有因为滑出正常生活而后悔或幡然醒悟,反而认为自己有了大把可以支配的时间,能够在阿守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


小照似乎对社会身份、名誉财富毫不关心,也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和宏大的理想,仿佛除了爱情,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小说中,小照的朋友叶子和高中同学山中吉乃代表了大多数人对爱情的看法,对小照的行为加以制止,劝她放弃,认为这是完全丧失了自我的喜欢,是降低自我价值的“贤惠女”。这样一个“恋爱脑”无论在日本还是国内都不会讨喜,甚至会被抵触和嫌弃。但是小照却全盘照收了自己遭受的忽视与侮辱,更不在乎外人贴在自己身上的各类标签,近乎盲目地爱着阿守。


由角田光代小说《单恋》改编的电影 《爱情是什么》(2018)剧照。


小照的确也有委屈和挫败的时刻,她怕阿守爱上家附近咖啡馆里相貌姣好的服务员,发现情敌寿美礼后,觉得被夺走了所有的干劲、行动力和自信。但是小照并没有像英美一样因为自卑退缩,也不像费敏一样觉得爱情越用越陈旧,不得不以结束生命逃离爱情,但小照却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去无回的爱是一种负担,她就像是一个不懂得放弃的人,每次都能“重振旗鼓”,生命力也越燃越旺。她从不在乎现代男女交往讲究的“好聚好散”,也不懂得知难而退和及时止损,甚至也全然不在意“自我”,仿佛她的存在就是要浪费自己、消耗自己,不断地折磨自己。


虽然小照的行为往往不被大多数人理解,也难以加以效仿,但在小说构筑的世界里,她的痴缠却得到了安放。在她的自我叙述中,这场不被外人看好的单恋游戏,似乎到最后都不再需要对方的回馈和互动,而她也试图跳出了所有的评判和标签,拒绝被任何理论或主义解释,纯粹将个人感情发挥到了极致,在抛开他人对喜欢的定义的同时,用自己的生命经验去体会“爱到底是什么”。


作者 | 汤明明

编辑 | 王青

校对 |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