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周依然


《唐诗的真相》,作者:黄理兵,版本:重庆出版社,2020年7月

 

当读到黄理兵副教授新出版的唐诗鉴赏集《唐诗的真相》时,我其实不禁有些疑惑:诗歌有“真相”?这一则似乎与多年来,语文老师们反复提倡文学作品的“多元化解读”理念相悖;二则是近年来,“你不可不知的N个真相”等文章充斥着媒体,似乎人人都喜围观“真相帝”,乐于颠覆旧有的认知仿佛成为了一种获得快感的方式。然而读罢那些文章后又多感失望,因为它们多以夺眼球为目的,缺乏基本的语文素养,或无科学证据支撑,或无史实逻辑论证,很多只是基于个别字句东拼西凑的主观臆断或猜测罢了。故当看到本书的题目有“真相”二字,我本能地迟疑了一下。


董仲舒画像,清人绘,国家图书馆藏

 

汉代董仲舒的《春秋繁露·精华篇》提到:《诗》无达诂。有学者如毛宣国(2007)认为,董仲舒的命题更多是为经学和汉代大一统的统治服务,但此理论成为了中国诗歌批评的方法之一,引申为“诗歌,乃至所有的文学作品不可能有统一的文学解读”之义。我认为,多元解读与追寻真相并不矛盾,前者应是一种主张、风气,但非固定答案。二者的辩证关系正如华中师大谭邦和教授为本书作序之名:《诗歌批评,在多元解读中寻觅真相》。学者梁晓声教授推荐本书时也认为“文学不可能也不应该囿于某种观念……他以自己的视角去探寻唐诗的真相,为赏读唐诗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我赞同二位教授的观点并认为,本书的“真相”,即“新的可能”有三:


第一,虽然我们承认语言有“言内意外”,但语言至少有一个“真相”,即基于语言学事实的真相。语言是人类交流和表达的工具,是连接主客观的桥梁。语言的所指部分可能会有多种解释,具有某种“春秋笔法”或意象上的象征,但至少在能指的工具属性上确有真相,即解释字句时要符合当时的语言规律。对语言学和文学来讲,即使研究的对象为同一首唐诗,关注的点和研究方法也迥异。可以说,语言学和文学是在同一“语言事实”原点上横纵发展出的两条坐标。尽管学科路子不同,但交叉的“原点”可看作是文学坐标上可确定的“真相”,即正确解读语言事实。如此,就可以避免很多理解的偏颇。在开篇《千年不识好儿童》中,作者对《回乡偶书》的新解,很大程度上是根据对“相见”一词的考证和对地理方言的分析而来。与常规解读不同,他认为贺知章不是在路上“见到”某儿童,因为“见到”是无计划的不期而遇。而“相见”,根据《礼记·王制》,是“六礼”之一,是当事双方都主动参加的社交活动。尽管后来演变到意思宽泛了,但考察大量隋唐五代语料发现,“相见”多数情况仍表示“互相见面”。故判断二人并非偶见,而是在贺知章的欢迎宴会上成人的引见。另外作者颠覆性地认为,“乡音无改”并非贺的自我判断,而是乡亲们恭维的客套话。因为汉语从先秦开始就有共同语,贺在外工作学习几十年,他很可能会有意识地操共同语,或者又受到其他方言区朋友的影响,故会夹杂些外地口音。漂泊多年后归乡,他的本地口音肯定不地道了。但自己是听不出口音是否地道的,否则就会自纠。别人听出却想表示他没有忘本,就会夸他“乡音无改”。这个“真相”首先是结合了语言学知识考察的,在此基础上的推理又依靠了常理和人情,有理有据。虽不能说是绝对的答案,但完全是合理的新角度解读。难怪学者张一清教授评价他是“雅俗共赏的诗句,他琢磨出了另一层意思。”此方法比比皆是,还如解读韩愈诗句“绝胜烟柳满皇都”中的“胜”,是动词“战胜”“超过”,还是形容词“佳,美好”?他认为,绝句平起首句入韵,应为平声。又根据检索,唐朝时“美好义”的“胜”均仄声,韩愈成长的地方操共同语,平仄掌握得很好,故他写诗应该是严格符合平仄的。作者在坚实的语言学基础上挖掘“真相”,大胆突破了旧解读的禁锢,依靠合情理的推断,提出了新颖的观点。

 

《饮中八仙图》

 

“真相”其二,便是上文所述的“情理”的真相,本书许多解读都是依照正常人情常理得出的推断。贺知章告老还乡时,唐玄宗率百官为他饯行,还亲自赋诗褒奖他。这位风光无限的“京官”归乡,乡亲很可能出来迎接,这放在当代也说得通。虽非一定如此,但相比旧说会更有力度。因为古人也是活生生的人,生活在真实的社会,他们与当代社会的人情世故相似。故用沉浸式的“共情”体验去解读古人的心理和生活是说得通的。在《隐士出悖论》一文中,他根据文本和心理推断,质疑了李白、王维、孟浩然等热爱“归隐”是否为口是心非。如王维《辛夷坞》中:“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一句,他认为胡应麟对王维“读之物我两忘,万念皆寂”是盲目地拔高。因为真正的忘我,是连“人”这个背景都不该提到的。“提到什么说明心里有什么”,此话掷地有声。还认为刘长卿《听弹琴》:“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的境界不高。因为即便放现在看,真正喜欢古典音乐的人,会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不会去操心如今古典音乐市场份额少不少。这些是基于正常人心理的合理推断。故得出了“隐士有悖论,真的隐士都是不为人所知的,人知道的隐士,都非真正的隐士”判断,这是合乎逻辑的。故所谓的“隐士”,大多凡心不死,有些是官场不得志才出隐,实际是想出仕的。脍炙人口的篇章,他品读出了全新的味道。


“真相”其三,是基于人文和自然科学事实的。作者在写作前,进行了大量的历史和科学调查。每读一篇文章,必将作者的生平、史实、社会环境进行调查,“知人论世”。诗歌即便“言内意外”,也是综合了作者身世、情感经历,社会环境结果的产物,了解了这些客观事实,在文本中就能发现蛛丝马迹,对诗歌的解读便离真相靠近了几分。解读《次北固山下》时,为解释“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一句,作者查了很多潮和风的资料,推算了王湾是什么时辰出发,什么时候见到了海日、江春。他甚至详细推算了镇江的潮汐时间、风力、王湾的地理位置和行船速度,依据合理的科学体验,模拟还原了王湾此行的过程,最终得出了比较合理的解释。这种尊重科学事实的细致考证,恐怕是以往解读者所忽略的。作为汉语考试研发人员,作者对留学生的相关考试和语言习得规律比较熟悉。据此分析了唐朝诗人崔致远(朝鲜半岛新罗人)来华留学的点滴,得出了崔致远学习用功,天赋很高等结论。这是基于社会历史事实的真相。

 

崔致远像

 

综上所言,《唐诗的真相》一书,并非当今日益浮躁风气中博取关注的通俗读物,而是作者踏实求证和合理想象结合的学术成果。本书面市不久,就引起了不少大学、中学语文老师的关注,有不少人认为很多解读唐诗的观点可以介绍到课堂中来,许多新解读角度可以供学生打开新思路。此外,戴建业教授认为本书“风格亦庄亦谐”,一个个教科书中的古代头像,变成了一位位活生生的朋友;一篇篇背诵篇目读来像看到了一段段活灵活现的生活片段。在他笔下,古人像在跟你拉家常,你仿佛看到了他们的朋友圈,还可以点赞或拉黑。作者喜欢古典乐,甚至把《赠卫八处士》类比成了一首交响乐。这种“亲切有趣”的文风加上踏实有据的分析,让人在轻松愉悦中增添了新的知识体验,打开了另一种在多元解读中合理寻求真相的新颖思路,千年唐诗,遇到了一位新的解人。是为一次实证挖掘与情感体验的奇妙握手,给人以惊喜。值得文史爱好者和大中小学的语文学习者品读、学习、借鉴、思考。

 

撰文丨周依然

编辑丨肖舒妍

校对丨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