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海淀的一处办公室,陈定昌走过一个甲子。


30平方米的办公室里有几个书柜,摆放着一整套的航天丛书和相关资料。小小的办公室,诞生过不少“高精尖”的理论,也留下几代科研人的喜怒哀乐。


2020年9月7日,中国精确制导领域的主要奠基人和开拓者、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航天科工集团有限公司第二研究院研究员陈定昌,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 


2020年9月13日,北京八宝山殡仪馆,三千多人到场悼念陈定昌。灵堂两侧播放着老人生前接受采访的视频,一旁的挽联写着:“家国情怀,毕生追梦,无私奉献,功勋卓著”。


生于乱世,投身国防一甲子


毕生投身国防事业的陈定昌,出生于中国饱受外侮的时代。


1937年8月,淞沪会战打响,一百多万人沦为难民。人群中,一户人家带着刚满半岁的男婴,匆匆向扬州避难。


男婴正是陈定昌。生于乱世,很早就立志“不能使国家再受到侵略”的他,在高中毕业时,决意放弃喜爱的文学,选择理工科专业。


一次转身,便是一个甲子。


1963年,陈定昌以毕设5分的成绩从清华大学无线电系毕业后,被分配至国防部五院二分院工作,自此与航天结缘。1969年,五院二分院改为七机部二院,后又更名为空天防御技术研究院。


年轻时的陈定昌。 受访者供图


 “二十年前走得不对,二十年后就没有结果。”在航天领域,陈定昌重视战略规划,要求有二三十年的提前量。


世界上第一部激光雷达样机,中国第一部全反射式激光雷达的发展,都饱含陈定昌等研究者的心血。


“要自身严谨,不能迷信权威”,这是陈定昌向学生传递的研究理念。


能言善辩、记性超群、思维超前,这是陈定昌留给许多人的印象。


原航天工业部老部长李绪鄂曾送给陈定昌一个绰号“陈铁嘴”。只要讲到专业或技术方案,陈定昌必定滔滔不绝。不但能把世界各个时期、各种武器的杀伤力、作战效果说得头头是道,一些数据和指标甚至背得滚瓜烂熟。


专业的纯熟,来自日常的积累。陈定昌的身上常常带着一个小本子,“就记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每天把遇到的新问题、新名词和新鲜事儿记下来。


在中国航天科工二院档案馆的一间幽深库房里,保存着陈定昌的部分工作笔记,共46本,囊括1965~1986年的笔记。


翻开这一个个笔记本,工整的笔记写得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附有地图和框架图。


在1966年的一个小本扉页上,陈定昌一笔一划写下——“百折不回,奋勇前进”。


这是一名老科研人一生的注脚。


“人总是要老的,要注意培养年轻人”


“既然要带,就不能把你们放养。”学生建斌第一次见到导师陈定昌时,对方如是说。


1996年,建斌成为陈定昌的博士,当时陈定昌是二院的院长,尽管工作繁忙,但仍旧抽出时间指导建斌选课,经常约学生到办公室交流,还列出推荐书单。


给学生上课,仿佛陈定昌的报告会:每每讲到兴之所至,往往会忘记时间。出现拖堂的情况一多,大家饿着肚子开玩笑:“陈院士,下次听您讲课,我们得带着面包来。”


每每说到这里,陈定昌马上就回应:“下次一定注意,一定注意。”


但真到下一次,熟悉的场景往往再次上演。 


陈定昌在办公室。 受访者供图


“有东西可讲”,得益于学习与积累。在后辈明春的印象中,陈定昌每天都在看最新的资料和报告,并把这些信息放入自身的知识体系中进行分析。“他十分注意知识的积累,不断扩充自己的知识面。”

 

“比字典还准、还全。”跃宾是陈定昌带的最后一个博士生,作为“关门弟子”,经常去家里看望陈定昌。每次陈定昌都拉着跃宾讲最新的技术动态,甚至能背下相关参数和指标,“他比年轻人还了解”。


毕业论文初稿写完后,建斌把110多页的论文交给陈定昌,两三天后便收到陈定昌的回复,纸质版的论文上满是红笔标注,“每一页都有修改建议,连标点符号都改了。”


建斌记得,当时陈定昌正在负责一个科研项目,白天没有时间,几乎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进行修改。


跃宾曾是陈定昌家里的常客。有时候,陈定昌就穿着睡衣跟他一起讨论技术方向,一讲就是四五个小时,等到师母做好晚饭才按下暂停键。


在跃宾印象中,陈定昌常常在家看书或材料,“他很愿意教我,恨不得把知识全都掏给我们。” 


1993年,健敏刚入职二院,跟其他新员工坐在会议室里等待培训。一个穿着夹克戴着眼镜的人直接走进来,自我介绍后便开始讲课,后来大家才知道,那就是时任二院院长的陈定昌。


“航天总体人要当社会人才,听说读写都要会”,陈定昌演讲令健敏印象深刻。在陈定昌的解读里,“社会人才”,即听不同的声音,用多个视角去认识社会。“我现在带新人也会讲‘社会人才’”。那次培训,影响了健敏的一生。


“人总是要老的,要注意培养年轻人。”陈定昌曾说。


研究“高精尖”而并不“高冷”


研究“高精尖”的陈定昌,平日里并不“高冷”。逢年过节,陈定昌会给同事和学生发短信。


建斌第一次收到陈定昌的短信时,感觉“不可思议”。那是除夕夜,突然收到导师的短信, “受宠若惊,那么大的专家给我发短信”。


往后每年的重要节日,同类的祝福短信都会如期而至。


陈定昌投身国防一甲子。 受访者供图


“忆往昔,亲密合作,攻坚克难,友谊珍贵,终身难忘。”这是陈定昌写过的一条短信。


年轻时,陈定昌大部分时间在试验场度过,一年有两百多天待在各地。那时候的他喜动,排球、羽毛球和短跑都是陈定昌的强项,上年纪后,看书、下象棋和围棋,成为他主要的消遣方式。


1998年,健敏从俄罗斯留学归来,进入航天二院,再次与陈定昌共事。有一个重大项目在外地进行,当时零下二十多度,六十多岁的陈定昌与现场工作人员一起住小土院、吃馒头、熬夜搞试验,一待就是二十多天。


试验成功后,领导来视察,并没有认出人群中穿着破军大衣的陈定昌,介绍后来才惊讶地说:“老陈,瘦了不少啊。”


即便年事已高,遇到大试验时,陈定昌还是会到现场给大家加油鼓劲,一起加班。“那么大年纪,还跟我们熬到那么晚,年轻人都快扛不住了。”健敏说。


2010年冬天,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大漠,下着大雪,路上又冷又滑,73岁的陈定昌拄着拐杖到现场指导工作。


学生跃宾看在眼里,觉得既惊讶又亲切。每次搞大项目都需要消耗极大的体力和精力,试验过后,陈定昌总会大病一场。


陈定昌的一生获得过三次最高科学技术奖,即便如此,老人家依然信奉低调、不张扬、少说多做、做无名英雄是航天人的特点。


2013年11月12日下午,躺在病榻上的陈定昌对前来探望的几位传记作者说:


“我的一生,就是在实现中国梦方面做了一些工作。”


新京报见习记者 吴采倩 编辑 王煜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