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一个月,本是李心草20岁的生日。


但她的生命却永远停留在18岁。2019年9月9日凌晨,昆明理工大学大二学生李心草与罗秉乾等三人在酒吧喝酒,后坠入盘龙江中溺亡。


时隔一年,2020年9月19日上午9时,李心草溺亡案在昆明市盘龙区人民法院公开开庭,对被告人罗秉乾犯过失致人死亡罪、附带民事诉讼案进行了审理。


被告人当庭表示认罪认罚。在庭上,罗秉乾两次转过身向李心草妈妈陈美莲道歉。陈美莲并未回应。


2020年9月21日上午,李心草案件在昆明市盘龙区人民法院一审宣判,被告人罗秉乾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获刑一年六个月,并赔偿原告人陈美莲经济损失63257元。


宣判后,陈美莲向新京报记者表示,刑事部分将会向检察机关申请提起抗诉,民事部分也会继续上诉。


昆明市警方介绍,昆明市纪检监察机关对盘龙公安分局及分局指挥中心、刑侦大队、鼓楼派出所等部门在案件前期处置、执法办案工作中存在履职不到位、执法行为不规范等违规违纪问题进行倒查,依照党纪党规和相关规定对16名民警分别作出了免职、降级、党内严重警告、诫勉等问责处理。


9月18日,开庭前夜,陈美莲在酒店给女儿发微信。新京报记者 解蕾 摄


 不构成强制猥亵罪,被告人因过失致人死亡罪获刑  


9月19日,李心草溺亡案开庭。一百多平方米大的法庭里,李心草的母亲陈美莲身穿一袭黑衣。据律师仲若辛称,在控辩双方举证的过程中,陈美莲伤心难抑,多次落泪。

 

昆明市盘龙区法院审理查明,2019年9月8日上午,被告人罗秉乾邀约任某和李某某昊聚会,任某邀约室友李心草一同前往。于17时30分许到正义坊购物街就餐,餐后罗秉乾提议区酒吧饮酒。

 

“以前出去吃饭聚会什么的,心心都会跟我说的,但这次她没告诉我。”陈美莲说。


李心草的母亲陈美莲。姬厚宸 摄


警方在后来的调查中了解到,从晚上7时40分到10时30分,四人先后在两家酒吧喝酒,之后任某和李心草没有赶上返回呈贡校区的末班地铁,罗秉乾又提议再找酒吧继续喝酒。晚上11点多,他们来到桃源街“热度酒吧”,罗秉乾点了12瓶啤酒,还主动请客,买了4杯“B52”烈性调制鸡尾酒。


判决书显示,李心草在醉酒状态后期的一个多小时内,异常状况不断加剧,陆续出现胡言乱语、乱砸乱打、往自己头上泼水、以头撞桌、用啤酒瓶盖割腕、跨越江边护栏等举动。罗秉乾只是采取劝说等一般安抚行为,没有采取相应的有效救助措施,而且为避免麻烦及承担救助费用、未采纳报警、送医的合理建议。

 

起诉书称,其间,李某某昊曾提出拨打120将李心草送医,求助警察等建议,罗秉乾未采纳。

 

律师仲若辛表示,被告人罗秉乾甚至采取俯身控制李心草双手、掌掴醒酒、强制猥亵等错误式,致使李心草情绪更不稳定。

 

但罗秉乾在法庭上辩解,压在李心草身上和打耳光等是为了安抚李心草,帮她醒酒。

 

据起诉书,9月9日凌晨两点多,李心草第六次走出酒吧坐上出租车,罗秉乾和李某某昊拦车并劝说李心草不要离开。李心草突然下车穿过盘龙江边绿化带、翻过护栏坠入江中。随后,其他三人到江边查看情况,罗秉乾拨打110报警,经公安民警及在场群众现场搜救未果。

 

2019年10月29日,罗秉乾因涉嫌强制猥亵、侮辱罪,被昆明市公安局盘龙分局执行逮捕。2020年8月12日,盘龙区人民检察院以罗秉乾涉嫌过失致人死亡罪提起公诉。

 

昆明市公安局新闻发言人母演昌介绍,经过检验,排除了机械性损伤致死,排除了自身疾病死亡,没有发现李心草生前被性侵的痕迹,也没有检见常见的毒药物。经过公安机关采取多种方式,多种手段的侦查认为,李心草是醉酒后自主落水死亡。

 

对于被告人最初以强制猥亵侮辱罪、侮辱罪批捕,但起诉罪名变成了过失致人死亡罪,昆明市盘龙区人民检察院检察官王爽表示:“强制猥亵侮辱罪主要是对隐私部位的保护,我们通过对视频监控的逐帧审查之后发现,虽然罗秉乾有俯身压在李心草身上的举动,但是没有隐私部位的接触。”


王爽还称,“打耳光,虽然在公众场合下,看似对被害人当众的侮辱,但是主观上根据罗秉乾的供述以及李某某昊和任某燊的陈述,打耳光当时不是为了侮辱李心草,而是为了帮助李心草来醒酒。所以综合客观行为和主观故意方面,我们认为罗秉乾的行为不构成强制猥亵侮辱罪。”


判决书显示,鉴于罗秉乾在共同饮酒过程中,对醉酒的被害人李心草实施了一定的照管、帮助行为,犯罪情节较轻。且有自首情节,依法从轻处罚。

 

仲若辛律师表示,关于刑事部分李心草妈妈此前写了一个书面的申请,要求追加另外两人为刑事案件的被告人,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但目前为止,法庭没有回复。


9月18日,陈美莲和家人来昆明市盘龙区人民法院办理第二天开庭的旁听证。新京报记者 解蕾 摄


经鉴定为溺水死亡,其心血中检出乙醇


2019年9月9日凌晨2时52分,李心草的小舅陈金勇接到电话:“我是盘龙分局鼓楼派出所的民警,有四个孩子约着跳江自杀,其中一个是李心草。现在通知家属过来。”

 

陈金勇以为是诈骗电话,陈美莲听他说完后差点当场晕过去。

 

就在事发前一天上午11点多,女儿还在电话里商量着买国庆假期返程票的事情,陈美莲微信转给她200元,李心草随即发来一个戴帽子的猫的表情包,问“好看吗?”

 

“好看好看。” 

 

这成为陈美莲和女儿的最后一次对话。

 

凌晨4点半,家住昆明的李心草表姐翁云(化名)最先来到了鼓楼派出所。“罗秉乾就在外面站着跟我发誓说他们没有碰什么违禁品、没有殴打她,没有发生争吵,说没有劝她酒,”翁云问当时值班的民警,得到的回复是“就是喝醉酒自杀。”

 

陈美莲告诉记者,女儿从小和自己生活在一起,从来没有主动要喝酒,有时候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问“心心,要不要来一口?”她总说,“不来不来,喝不了。”

 

2019年9月9日,蓝天救援队从下午三点开始沿着盘龙江一直打捞到晚上九点,雨越下越大,江水水位越涨越高,救援任务只好暂停。第二天一早,依然大雨如注,滇池暴涨的雨水阻碍了救援的视线。

 

2019年9月11日,第三天,滇池东码头水上派出所的工作人员打捞李心草的遗体,经鉴定为溺水死亡,其心血中检出乙醇,含量为97.94mg/100ml。

 

家人不敢让陈美莲看到被打捞上来的冰冷遗体,但她还是看了一眼,女儿只露出脸,像平时睡着了一样,有些苍白。

 

找到遗体的当天下午,盘龙分局鼓楼派出所民警将李心草的家属叫去说明事件调查情况,同时播放了李心草一行人在涉事酒吧的监控录像。据家属称,完整视频约为三小时多,他们看到的是其中23点到23点45分的片段。在这段时间里,李心草和其他三人大都在喝酒、嗑瓜子、玩手机。

 

同日,罗秉乾、李某某昊、任某燊及其母亲也被叫到派出所与李心草的家属进行调解。见到四人后,陈美莲情绪崩溃,“他们跟我说心心有童年阴影,有自杀倾向,(他们)一点悔意都没有。我一直在说,我女儿绝对不会自杀的,她那么开朗,怎么会自杀呢。”

 

调解员试图以“未保护到共饮人”的责任提出对李心草家人进行赔偿。任母要求,“你们可以往最高算,算高一点,两万、三万、五万。”

 

但陈美莲说,她只想要一个真相,“到底为什么她会去那么远的地方”。

 

2019年9月15日,一家人向派出所申请查看事发前酒吧内三小时的完整监控视频。画面显示:9月9日凌晨,李心草在与其他三人在酒吧内,罗秉乾俯身压在李心草身上,连打她耳光。

 

第二天,表姐到公安机关反映称,李心草在落水前遭猥亵,鼓楼派出所受案调查。

 

2019年10月12日,她将女儿坠江前因后果发到微博上,引发舆论高度关注。陈美莲说,“只想要一个真相”。


9月18日中午,李心草案开庭前一天,母亲陈美莲和家人驱车从师宗赶往昆明。新京报记者 解蕾 摄


 李心草:家里考出的第二个大学生


2000年10月,李心草在曲靖市师宗县出生。“心草”是陈美莲取的:用心做事,像小草一样坚强。孩子刚出生没多久,父亲就在矿难中去世了。

 

爷爷想把孩子留下,“孩子已经没有父亲了,我不可能再让她没有母亲,变成一个孤儿。即便是乞讨,我也要把她养大。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所以我一直努力好好活着。”

 

陈美莲把十个月大的女儿带回了娘家,和父母一起生活在师宗寨子上。一间十平米大的房间里,有一个衣柜和一张课桌,从小到大,母女俩一直挤在一张双人床上,“我每天翻身就能看到她”。


曲靖市师宗县,外公外婆家,陈美莲和李心草住了十五年的小屋。新京报记者 解蕾 摄


老旧的木衣柜里塞满了李心草的物件,小时候盖过的被子、外婆绣的绣花枕头、存钱罐、字典、课外书,还有李心草送给妈妈的一个亲手折的星星碗。

 

因为父亲离世得早,陈美莲害怕女儿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就一直用男孩子的性格来培养她,剪短头发、穿深颜色的衣服,她告诉女儿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柏雨露是李心草的初中好友,在她印象中,李心草是个阳光开朗的女孩,特别爱笑,喜欢艾薇儿的歌。两人每天都一起上下学,路上李心草常常一边走一边就唱起歌来,踩着节奏迈着步子,“很容易就会被她的那种乐观感染”。在班里,大家都管李心草叫“草哥”,草哥总和班里的同学玩玩闹闹、打成一片。

 

如果不是听村子里的人说,柏雨露都不知道这个爱笑的女孩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亲,李心草从来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件事。她也一次都没问过妈妈关于爸爸的事。有一次,陈美莲问她,“姑娘,你看人家都有爸爸,你会想起爸爸吗?”

 

“没感觉。”李心草很平淡地说。

 

这么多年,陈美莲一直单身,她不是没想过再找,但害怕继父会对女儿不好,不想让女儿受委屈,始终都没有迈出这一步。现在她觉得对不起女儿,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让孩子在成长过程中缺失了父爱。

 

李心草是被一家人养大的。从小到大,她的衣服都是舅妈赵翠芬买的,每学期开学,她还会给李心草600块生活费。

 

李心草考的是曲靖排名第二的高中,等到她上大学的第一年,家人一起凑够了学费送她去昆明理工大学念书。陈美莲有个盒子专门放着李心草的奖状,三好学生、优秀团员,还有刚上大二就考过的英语六级证书,厚厚的一沓子。

 

柏雨露记得初中时,有一次和李心草在床上彻夜畅谈,她就给自己分享了很多她表姐在海南上大学的事情,言辞间都是对大学生活的向往。后来她成为这个家里考出去的第二个大学生。

 

“她想读什么、以后做什么都由她定,我就希望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就好。”陈美莲说,这是她一辈子最大的心愿。


李心草和母亲陈美莲的合影。受访者供图


母亲:“一大家子还要继续生活”


李心草去世后,陈美莲再没睡过一个踏实觉。她小时候的画面总会出现在陈美莲脑海里,“天天想,夜夜想”。

 

陈美莲每天以泪洗脸,找到女儿死亡的真相成为这个单身母亲唯一的生活支柱。


陈美莲每天晚上睡不好,站在屋门口。新京报记者 解蕾 摄


她每天都会给女儿发微信,“这是你爱吃的重庆小面”,“学校该放假了吧,妈在家等你一起吃饭”,“今天看到了一件衣服,款式颜色都特别适合你”,“妞妞,大三了,开始准备考研了,辛苦了”……聊天界面的背景是女儿的照片。

 

每次看到女儿的头像,陈美莲就有种“还是和她说话的感觉。”

 

今年四月,在嫂子赵翠芬的建议下,陈美莲走出房间,回到她的服装店工作,早上八点四十上班,晚上九点半下班,一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待在店里。她盘起了头发,穿一条黑色的阔腿裤和外衫,是嫂子给的,脚上的皮鞋是自己买的,天天擦得锃亮,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

 

“多接触接触外人,和别人说说话,能让她暂时忘了这件事。”赵翠芬说。


2020年4月起,陈美莲每天开始去嫂子的服装店上班,精神好了许多。新京报记者 解蕾 摄


店里的客人大都是附近的住户,师宗地方小,大家多少都有耳闻,但很少有人主动去提。唯一一次,是个十年的老顾客,试完衣服付完钱,犹犹豫豫张开口,“那事怎么样了,怎么处理?我老想问你,不知道怎么开口。”

 

在家人和顾客面前,陈美莲都在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大家子还要继续生活,我不能把我的情绪放大到他们身上。”


李心草三岁就跟着外公去放牛,外公说要种地种到李心草大学毕业去工作。姬厚宸 摄


外公每天睁眼总觉得李心草还在身边。姬厚宸 摄

 

李心草的遗体至今仍存放在殡仪馆的冰柜里。陈美莲一年来发微博、接受采访,“我以前是照相都会觉得尴尬的人,但是现在我可以面对大众、在一个镜头前说这么多话。”

 

她也积极主动地联系律师,问的最多的就是“我还能做什么”。案件的相关资料她都按日期整理好放在档案袋里,重要的场合都带着。她还有个随身的本子,记着一些重要事项。

 

庭审时,她再次看到那些监控视频,“好像一下子就回到了孩子出事当天,再多的道歉、再多的赔偿都换不回来孩子,只想让孩子能好好活着。”


文 | 新京报记者  解蕾  实习生 裘星 张芷汀

编辑丨陈晓舒 校对 | 赵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