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李玖菊会尝试将年轻患者从原生家庭中“抽离”出来,代替他们无法正确扮演好角色的父母,提供一段安全的依赖关系。这种特殊关系,最长的持续了13年,伴随着少男少女长大成人,逐渐接受自己、迈向社会。

 

已有数不清多少抑郁症青少年在她的心理治疗室来去。

 

“他们的抑郁像一种无声的呐喊,背后隐藏着想被看见、被接受、被爱的渴求,但很多时候,父母没有能力觉察和回应。”李玖菊说,应对青少年抑郁,光靠医疗远远不够,家长应该与孩子共同成长。


李玖菊和来访者聊天。北京回龙观医院供图

 

一场持续13年的心理疗愈

 

和抑郁症打交道,对李玖菊是一个意外。她中意的专业原本是临床,进入大学,被调剂到了医学心理学。毕业后,她进入北京回龙观医院担任心理治疗师,慢慢喜欢上自己的工作,一干就是13年。

 

李玖菊接诊的,多是备受精神心理问题折磨的青少年,其中一大部分患有抑郁症。


在精神专科医院,病情较为严重的患者,会在封闭病房内接受药物、物理及心理治疗。2007年,李玖菊刚毕业,15岁的林红因为抑郁、妄想、自我评价极其低下,成为李玖菊接触的第一个抑郁症患者。

 

林红长相清秀,在学校成绩处于中上水平,会弹钢琴。但她对自己的认知是成绩差、能力低、长得不好看。15岁时,林红被送出国留学,一个人的生活遭遇了挫折,突然发病,回国治疗。3年中,她无法重返学校,常说要放弃念书,觉得自己不配上大学、也不配拥有一份好工作。就这么在家待到18岁,林红提出外出打工,母亲无法接受,向李玖菊求助。

 

心理治疗师一般不为来访者做决定。但李玖菊与她分析了林红深层的动因,令她放下自己的坚持,试着尊重孩子的选择。在之后的一年半,林红一边继续接受心理治疗,一边前往北京郊区的一家工厂流水线上干活。由于工作劳累,她的手掌磨出厚茧、裂了口子,原本清秀白嫩的面庞变得蓬头垢面,也一度因睡眠问题增加药量。但精神明显快乐起来,她能够和工人们打成一片,在这个过程中交到了朋友,有了追求者。

 

被外界接受、与他人联结的经历,让林红得以修复心目中弱小、卑下、不值得喜爱的自我形象,随着自信恢复,她有了向前的勇气。后来,她通过成人高考进入北京的一所大学,毕业后从事了喜欢的设计工作,有了感情稳定的男友,马上要结婚了。

 

到今年,这场漫长的心理治疗,已经持续了13年。

 

有裂痕的亲子关系

 

在李玖菊看来,心理治疗虽然有“治疗”二字,但和药物、电击等治疗方式不同,并不是通过外力直接改变患者的身体或是精神。

 

有时候,心理治疗像一个安全屋,里面放着一面镜子。

 

在这个安全屋里,有数不清的抑郁症青少年来去,李玖菊的一天要接待五六位访客,工作日程以分钟来排期。孩子们的症状各异,强迫、厌学、抑郁、厌食、成瘾、自伤、自杀……每一种令人不解的表现背后,都是未被看到的需求。

 

来访者走进治疗室,治疗师倾听和感受他们的悲伤和伤痛。这种被倾听、理解和接纳的体验,会成为来访者正视自我伤痛与需求的力量。

 

有时候,这个过程并不顺利。

 

抑郁的成因复杂。但在青少年抑郁中,亲子关系是常见因素。

 

上个月,李玖菊接诊了正在念中学的男生李强,近一周的时间里,李强每天将自己关进房间默默流泪,父母摸不着头脑,担心他得了抑郁症,带着孩子在精神科接受评估后,预约了心理治疗。

 

治疗过程中,李玖菊发现每当爸爸说话,李强就哭,爸爸不说,他便平静一些。她将李强爸爸请出去,与孩子单独沟通,原来,李强一个内向的好朋友最近被其他男生欺负,他为朋友打抱不平,用足球踢了欺负人的男生,对方也回踢了他的腿,并告诉家长找上门来。李强感到害怕,跟爸爸说了这事,爸爸却觉得是他多管闲事、不懂人情世故,将他臭骂了一顿。

 

他多次试图解释,但越是解释,父亲越凶,他一面觉得自己没错,一面觉得父亲说得也有道理,觉得混乱又难过,遂出现了抑郁的情绪。之后,李玖菊与孩子父亲进行交流,对方承认,自己一方面生气孩子行为幼稚,另一方面觉得对方家长找上门来,应该给对方家长一个交代。

 

“在孩子求助的那一刻,父亲无法理解和处理孩子的感受,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反过来向孩子发泄情绪。如果这样的相处模式不改变,孩子的抑郁情绪持续,会发展为疾病,日后遇到类似事情,也容易再次受到伤害。”李玖菊说,明了症结后,她肯定了李强的正义感,同时引导他寻找更成熟的处理冲突的方式,更重要的是,帮助孩子父亲从自己的理解和情绪中站出来,试着倾听和理解孩子在整个过程中的感受和情绪。

 

从业13年,她慢慢发现,一个被抑郁折磨的孩子身后,往往是出现裂痕的亲子关系,关系的另一端,系着伤痛中的父母。

 

李强的症状不重,原生家庭较健全,心理治疗效果明显,第二次就诊时,李强的状态已经恢复正常。而当大人的人格结构不够健全、心理状态不够健康时,孩子的治疗,往往会变得困难而漫长。

 

特殊的依赖关系

 

与林红接触的13年里,李玖菊多次尝试和林红的母亲谈话。

 

林红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中长大。她出生后,家里来了一位年轻漂亮的保姆,爸爸与保姆出轨了,母亲知道后选择了离婚,但始终不能从婚姻破裂的伤痛中解脱。在母亲心中,是林红的到来导致丈夫的背叛,独自抚养孩子的压力,让这种怨恨越发沉重。

 

林红四五岁时,一次母亲跪在她身前,一边斥责她带来了悲剧,一边给她磕头,林红母亲的情绪让林红难以从亲子关系中获得安全感,母亲的责备和怨恨,带来了她极为低下的自我认知。而15岁那年的挫折,则让经年累月的伤痛爆发了。

 

每次接受了心理治疗,林红的状态就会好转,但是回到原本的家庭环境中,抑郁又会复发。李玖菊建议林红的母亲也接受治疗,但她没有接受,李玖菊只有在每次同她谈论林红时,引导她意识到自己的动机和情绪,帮助她自我察觉和疗愈。

 

十多年过去,母女俩的情况都有所好转。以前,林红一周来治疗室两次,随着时间推移,频率越来越低,至今,林红已有一年不再向李玖菊寻求帮助。

 

遇到类似的案例,李玖菊会从个人治疗拓展到家庭治疗。也有家长不具备反思、共情和改变的能力,这个时候,李玖菊就会加大心理治疗的频率,将孩子从原生家庭中“抽离”出来,给他们提供一段可靠稳定的互动关系。


在这段关系中,孩子被全身心地倾听、理解、支持,开始信任和依赖治疗师,这种依赖在长久的时间中慢慢内化,当孩子们从中获得了足够的安全和支持,就能够走向成熟与独立,然后像林红那样,从这段依赖关系中脱落。

 

治疗者也在成长

 

在治疗室中,改变的不只有患者,还有李玖菊自己。

 

从业头几年,她还不时会想转行,回到自己喜欢的临床医学专业。但在不断接触患者的过程中,她爱上了这份工作。

 

患上精神疾病的患者,很多行为不被外界理解,有时甚至被贬损地称为“神经病”。饶是承受如此大的痛苦,来访者也愿意向她袒露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和伤痛,这种真诚和信任令她感动。

 

她也从工作中收获了成长。

 

刚从业不久,李玖菊接诊过一位住院的青年小伙。为了让他接受更好的教育,小伙子从小被寄养在北京的亲戚家,始终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感觉,与母亲联结的微弱,让他内心常年有所缺失。心理治疗一开始很顺利,突然,他请求李玖菊摸一摸自己的头。

 

来自一个陌生成年男性的突兀要求,让李玖菊感到了冒犯,她拒绝了,治疗停止。离开了治疗室,小伙子便摔碎窗台的一个花盆,尝试用碎片自杀,未遂,但血流了一地,那样的恐惧深深印在李玖菊心中,久久不能散去。

 

李玖菊申请了督导。督导师问她,他的要求是出于什么?你的联想是什么?通过分析后,她意识到,当时的对方,退行到一个渴求母爱的幼童,而不是一个提出了性化要求的成年男性。她没有捕捉到这个信号,沉浸在了自己的情绪之中。这是一次失败的心理治疗。

 

“很多人问,做心理治疗,会不会成为一个情绪垃圾桶,被过载的负面信息伤害。”李玖菊说,心理治疗师也会有悲伤、难过、恐惧,尤其是不够成熟的年轻治疗师,总避免不了经历被来访者“卷入”的情形,所以心理治疗师需要大量的理论培训、个人分析、案例督导。学习的过程,也是自我探索和成长的过程,慢慢地,她有了洞察行为和情绪背后原因的能力,能够为身边的人提供支持。

 

“以前,我和身边人的互动更多停留在行为层面。他们因为心情不好发脾气时,我容易被卷入,然后与他们产生冲突。经过这么久的‘职业训练’,现在我不容易生气了,会更关注他们行为背后的原因,倾听和理解他们的情绪,这种接受和包容,能帮助他们平静下来,也能让我们的关系更加融洽。”她说。

 

回到青少年抑郁领域,令她欣慰的是,近几年短期的心理治疗在不断增加,越来越多轻症或未达到疾病程度的青少年前来求助,外界对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的重视程度,有了明显的提升。

 

外界正在推动心理关怀的关口进一步“前移”。

 

去年,李玖菊开始参与北京市妇幼保健协会的儿童早期心理发展的工作,帮助北京各区妇幼保健院儿童心理疾病的预防,早期识别和干预更加规范化。希望在不久的将来,当孩子还是胎儿,父母们就可以在妇幼保健院的心理健康中心了解孩子心理发展的知识,学习如何支持、互动、理解,建立健全的亲子关系。

 

她期待,越来越多的孩子能在更加健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

 

(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戴轩

编辑 张畅 校对 刘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