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陈晓律


“在1914年8月以前,一个通情达理、遵纪守法的英国人,除了知道邮局和警察之外,无需注意到国家的存在,而平安度过自己的一生。他可以随自己的意愿居住在任何地方。他没有来自官方的编号,也没有身份证。他可以周游列国或永远离开自己的国家,而不需要护照或任何形式的官方许可。他可以毫无限制和限度地把手上的钱换成任何一种外国货币。他购买外国进口货就像购买国产货一样,无需另付关税。”


这是A.J.P.泰勒所著的《英国史:1914-1945》的开篇。泰勒笔下的彼时的英国人,恍若过上了“神仙日子”。可以想象,泰勒心中那种以英国人而傲骄的心态。不仅如此,“同样,一个外国人也可以在这个国家度过自己的一生,不需要许可,也不需要到警察局注册”——真如伏尔泰笔下的“世界共和国”幻梦成真。


《英国史:1914-1945》,(英)A.J.P.泰勒著,徐志军、邹佳茹译,华夏出版社2020年7月版


不过,这生活建立的基础是什么?是英国的社会体系?政治制度?经济能力?还是英国人天生优秀?当然,议会制度和工业革命都是英国人的创新,英国人应该享受这种创新的红利。然而,英国的其他邻居,也进行了相应的变革,难道就不能分享这种惬意的生活?


答案当然不会这样简单。尽管英国享有的这一切有其自身努力、传统优势和地缘因素的作用,但1914年以前,最大的优势还是英国拥有广阔的殖民地,成为了事实上的全球霸主。所以,霸主的滋味,不是空泛的说教,不是虚幻的光荣,而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于是,如何维护大英帝国的优势,不让其他后来者夺取这种优势,就成为本书要回答的重要问题。


坐看云起云落:

大英帝国的世纪舞台


挑战、角力、结盟,纵横捭阖,明争暗斗,整体动员,风云际会。20世纪上半叶的历史,就在这种背景下展开了。而大英帝国,显然是上半场的主角,另一个实际上可以充当主角的美国,却还在韬光养晦,静等坐收渔利的大好时机。从大历史的角度看,英国真的应该羡慕彼时的美国,可以超然地“坐看云起时”。英国却无法超脱,谁让你是老大呢?所以,老大是不能有超然心态的,从这个角度看,有超然心态的国家,缺乏做老大的气度与担当。英国当然不是没有抱负的国家,可叹的是已经力不从心,步履蹒跚。

  

无他,英国的手伸得太长了。众多殖民地带给英国庞大的财富,也同时消解着帝国的真正实力,这是任何一个帝国都无法避免的麻烦。一个人不能过分享受上天的眷顾,世界潮流不进则退,不是自己加快发展,而是试图让别人不追赶上来,显然不是一种现实主义的想法,不幸的是,英国人的“神仙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要使这些眼高于顶的傲娇人物脚踏实地地思考,是一项艰难的系统工程。于是,我们在泰勒的书中看到了这样的编目和书写安排。

  

本书中讲述的一次大战,从战争的旧式性质入手,谈到了战争的压力和战争时期的国家。显然,战争改变了英国的国家和社会;妇女参加工作,工人福利提高,战时内阁出现,政府在战时对经济的大规模管控,新的部门演化成为一种战时社会主义体制,等等。等到战争结束,作为战胜国的英国却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下沉的漩涡。于是,从第四章到第九章都在处理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种种战争后遗症,战争伤亡,经济损失,战争债务,即便有过短暂的黄金岁月,最终也只能放弃金本位制,所以作者也唏嘘不已地将第九章称之为“中场”。


当然,下半场更加沉重。大英帝国的雄心壮志已经一去不复返,只能哀求德国的刀锋不要对着自己就好。但历史从来没有一厢情愿,战争终于爆发。丘吉尔总算上台,勉强挡住了德国的进攻。


第十六章“终战,1944-1945”,是最有意思的。英国终于要获胜了,但这是一场惨胜。盟友与英国的梦想并不吻合。尽管丘吉尔宣称自己担任首相,不是为了主持大英帝国的解体,但罗斯福也可以补充一句,美国参战也不是为了保卫大英帝国。实力的逆转已经使英国只能在美国的庇护之下生存。


夕阳已经西下。不过,作为这场惨剧的目击者,泰勒的宏伟叙事天才却发挥出耀眼的光彩。他以大英帝国衰落,但福利国家建立,人民生活改善了,而“英国已经崛起过”了作为结束。“我祖上曾经阔过”,以这样的结语来描述大英帝国的衰落,太富有诗意了。


伦敦议会广场上的丘吉尔铜像,在8月席卷全球的“BLM运动”中,这位领导英国抗击纳粹进犯的英雄铜像也未能幸免。因丘吉尔早年曾参加大英帝国在非洲殖民的布尔战争,因此被激愤的示威者挂上了“种族主义者”的牌子。


无可奈何花落去:

历史的宿命变奏曲


从大的趋势看,泰勒的这本英国史,本质上是书写英帝国从辉煌到没落的历史。书写这段历史,对于任何一个英国人而言,我想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从泰勒的章节安排中也不难发现这样的基调。不得不结盟,不得不与对手死拼,不得不让妇女参加工作,不得不采取社会主义性质的一些措施,不得不放弃金本位,不得不绥靖,不得不出卖祖产,不得不转移霸主的宝座。从中读出的只有两个字——无奈。


如果仔细一些思考,你会发现泰勒的书自有其逻辑上的矛盾之处。他以福利国家的建立作为二战后英国社会所取得的进步的成就来夸耀,然而,这与开篇时所描述的神一样的英国人相比,是进步了,还是落后了?恐怕泰勒自己也不好回答。或许可以这样理解,1914年时,英国人所具有的是一种霸主国民的心态,整个世界皆在我的掌握之中;而1945年时,只能落实在具体的柴米油盐上了。当然,普通人的生活水平肯定是有所提高,但睥睨天下的气势没有了。


这后面暗藏的,是一种历史的宿命。作为世界霸主的英国,力量庞大而虚弱,始终面对着各个后期工业国的紧逼,日子看似轻松,实则危机四伏。力量庞大自不必说,日不落帝国的称呼已经言明一切,而其虚弱则是英伦三岛面积有限,人口不多,换言之,核心区的资源有限是其致命的短板。国力强盛之时万国来朝,可以把世界各地视为粮仓或蔬菜供应基地;而一旦国力稍显颓势,要想稳住霸主位置就显得力不从心。因此,英国人在如何维持霸权位置实际上是小心翼翼的。不仅在欧洲一直试图保持各国之间的均势,甚至远东,还与日本建立盟友关系。


可以说,英国高明的政治家,其深思熟虑是远超其各类对手的,这中间或许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美国。


作为同文同种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美国人不仅块头大,同样狡猾,而且具有更理想的战略优势——可以坐山观虎斗。这样一种态势,使英国人如芒在背,却又无可奈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道理,中国人懂,英国人更懂,所以,无论一战还是二战,英国人参战都是有几分无奈的。


这次战争使英国人遭到惨重的打击,索姆河之战使还有点热情和理想主义的英国士兵,成千成万地在机关枪扫射下阵亡。英国人终于体会到现代战争的恐怖。虽然英国总算是打胜了,但长久的内伤已经形成。所以,当德国在30年代再次成为欧洲和平威胁时,绥靖政策得到了英国人由衷的支持。而使英国人更头痛的是,当战争不可避免时,作为反苏斗士的丘吉尔还不得不与他一直的敌手苏联握手言和,共同对付希特勒。看来,没有永久的朋友,也没有永久的敌人,只有永久的利益,这句至理名言,在无奈的英国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英国的精英们不是不知道这两次大战会给英国造成什么样的损失,但英国已经深处漩涡中心,无法超脱了。以前英国一直在玩离岸平衡的游戏,没想到自己现在也被“离岸平衡”了。而这次,主要的游戏玩家变成了山姆大叔。


战后的英国人民,在经历了战争的腥风血雨之后,迫切希望立即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丘吉尔复兴大英帝国的宏图伟愿,无法再次激起英国人的热情。这是另一种无奈——大英帝国的民众,已经没有了原来的精气神了。


电影《至暗时刻》剧照。


品着咖啡,坐看夕阳


如果仔细检查英国政治家的作为,实事求是地看,应该没有多大的可以谴责的地方,他们的决策也许后来看并不高明,但也是尽力了。因为他们十分不幸地处于一个潮流之中,那就是随着全球经济的发展,两个超级大国,美国和苏联开始崛起,这种潮流最终使得中等强国主导世界格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英国,和它的老对手法国、德国,更不用说一直未能站稳脚跟的意大利,当然还有远东的日本,都只能退居第二梯队,重新习惯自己扮演的角色。


这中间,或许英国的内心更为酸楚,作为曾经的霸主,耗尽心力、物力和财力,拼到家破人亡,最终却被别人笑眯眯地接替了自己的位置。然而,除开这种颇为无奈的顺应,英国人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国际政治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残酷,即便是说同一语言,属于同一人种的两个国家,进入这个角斗场的行为都毫不含糊。泰勒的心中,肯定是百感交集,百味杂陈,但也唯有品着咖啡,坐看夕阳西下罢了。


撰文|陈晓律

编辑|罗东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