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称“梨园第一世家”的谭家,迎来第五代掌门人的谢幕。10月9日,著名京剧演员谭元寿以92岁高龄逝世。

 

谭家的百年大戏由谭志道在清朝晚期开场,其子谭鑫培开创谭派,从此“无腔不学谭”。历经谭小培、谭富英、谭元寿,传至正活跃在舞台上的谭孝曾、谭正岩,延绵七代不绝,堪称梨园奇迹。

 

作为行业领袖的谭元寿,不缺天赋和刻苦。评论家认为在他之后,文武老生行当“尚无望其项背者”。但因为时代变迁和政治运动,他没有达到本可以企及的更高境界。

 

从业生涯的80多年里,他的命运折线,与京剧遭逢的时代变迁,与梨园人命运的起起伏伏,几乎完全吻合。曾经的谭派掌门、梨园领袖,留下两百出戏,和一个厚重、沉默的背影。

 

他从未接受“宗师”“大师”的称谓,甚至“艺术家”也不敢领受。祖辈的造诣和荣耀横亘于面前,他只敢谦称一名京剧演员。

 

有人问他成名于何时,他总回答:我一辈子也没成名。


谭元寿在舞台上演唱。受访者供图


最后的挂念

 

老夫今年七十整,

也要抖一抖我的老精神,

杀将他马前来归顺,

方显得老儿我就能不能。

——《阳平关》

 

到了90岁,谭元寿表达能力不断退化,却还想着能回台上唱戏。去不了京剧院,他就把琴师请到家里,帮他拉琴吊嗓子。

 

在家里遛达时,时不时踢踢腿,直到坐上轮椅,还经常伸伸胳膊蹬蹬腿,“抖一抖他的老精神”,害怕身体完全老化。有时他跟儿子谭孝曾抱怨,最近嗓子不太舒服,想找点见效快的药尽快调理,怕唱不了戏了。

 

谭孝曾回家说起最近要排的戏,谭元寿赶忙问:那我呢?还想着去搭戏。

 

谭元寿一生话不多,令人肃然起敬,晚年却变成了老小孩,得哄着。最能让他开心的事儿还是京剧。生前最后两个月,谭孝曾几乎每天下午四五点都去看老爷子,陪他吃饭聊天,直到准备休息,聊的几乎都是京剧圈的事。说说最近准备演什么戏、准备帮谭正岩排什么戏,有些是真的,有的是编的,谭元寿听了很高兴:“好!好!”

 

最后的日子里,他深居简出,在戏曲频道看节目,发现好的演员,能坐住了看很久,还跟家人交流:是个好苗子。演得不好,也直言不讳:这演的什么?

 

他每天很早就睡觉,唯一能让他熬夜的,就是电视里播放晚辈的节目。有一次电视里播他的徒弟、天津京剧院原院长王平的戏,他一直看到晚上10点多。第二天,家人打电话给王平,说老爷子昨晚看了很兴奋,还提了些意见,你快给他打个电话吧。

 

谭元寿生前最后关心的一部戏,是孙子主演的《许云峰》。

 

“谭七代”谭正岩主演的《许云峰》,今年6月在线上首演,这是北京京剧院疫情后重点排演的一出新戏。谭元寿一边看直播一边提意见,演完之后几天,他又回看了几遍,意见汇总成了两页纸。

 

提出的意见不少,但对谭正岩的表现相当满意。“他觉得我现在会唱戏了,”谭正岩告诉新京报记者,“年纪小的时候有时扯着嗓子喊,现在嗓子不如以前,但现在会用方法和经验了。”

 

《许云峰》改编自1984年的新编京剧《红岩》,当时的主角许云峰就是谭元寿演的。为了演好这个形象,谭元寿仔细研究了赵丹在电影《烈火中永生》塑造的同一个角色,还去重庆渣滓洞体验生活,投入了很多精力和感情。

 

但这场戏当时没有面对公众大范围演出,成了谭元寿的遗憾。谭派后人现在重整这出戏,他年事已高,一直很抱歉,觉得自己没出什么力。


谭元寿登台前。图/北京京剧院


“一辈子也没成名”

 

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

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

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失空斩》

 

谭元寿从来没有当面夸过孙子。

 

有一年谭正岩与著名演员王蓉蓉合演《四郎探母》的“坐宫”一折,谭元寿在台下看,谭孝曾夫妇陪在一边。演出结束后,谭孝曾夫妇先到了后台,跟谭正岩说,你爷爷特满意,一会儿听听他怎么说。

 

过了一会儿,谭正岩正在洗脸,听见谭元寿过来了,赶紧过去问好。爷爷没怎么看他,跟别的演员拱手道谢,辛苦了辛苦了,然后转脸就走了。谭正岩急了,拉着父亲问:“刚才您说的是真的吗?”“咳,你还不知道你爷爷这人?”

 

谭孝曾也几乎没得到过父亲的夸奖。唯有一次,2017年,谭孝曾主演的京剧电影《定军山》上映,谭元寿看了以后,对儿子说,我觉得你现在各方面看出成熟来了,有的地方非常像你爷爷,谭家大旗你可以扛了。谭孝曾立刻在父亲面前跪下,热泪盈眶,“这句认可,我盼了几十年”。

 

他并非不近人情。谭孝曾记得小时候,父亲上班、唱戏不管多累,每天回来,只要孩子们还没睡觉,他都要给他们讲一个《三侠五义》《三国演义》里的故事。孩子们挨着躺好,什么时候听睡着了,他才去干别的事儿,“那么细腻的一个人”。他的严苛,都是出自对艺术的高标准。

 

谭孝曾但凡觉得自己有点成绩,看到父亲,立马觉得还欠火候。“他总让你自省,虽然有点小名气了,还差得远着呢!”

对于谭元寿的地位,京剧圈有一些公认的说法,认为他是谭门七代中,仅次于“谭派”开创者谭鑫培和“新谭派”创始者谭富英之后的第三人。京剧评论家翁思再在回忆文章中称,在文武老生领域,李少春身后就是谭元寿,迄今尚无望其项背者。“京剧行业始终有一个灵魂人物,谭元寿70多岁时梨园领袖就是他,他行动不便之后是梅葆玖,现在是叶少兰。”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戏曲研究所所长傅谨说。


谭门三代合作演出《定军山》。从左至右:谭正岩、谭元寿、谭孝曾。受访者供图

 

谭元寿的艺术生涯极长,七岁即登台,超过80年。他幼年学戏刻苦,受过富连成科班艰苦的“七年大狱”,后来经历了一年两三百场戏的历练。

 

五十年代初,在上海天蟾舞台挑班时,他经常一天日夜演两场,有时一个月剧目不雷同,有时一出《野猪林》《岳飞传》连演半个月。三千人的天蟾舞台要保证平均九成座以上,竞争非常激烈。他才二十多岁,如果戏会的少,在天津卫、上海滩根本站不住。

 

由此练出的功力极为扎实,至晚年不衰。

 

1996年,在京剧“音配像”工程中,谭元寿为父亲谭富英的录音《问樵闹府·打棍出箱》配像。这出戏中有一个翻“吊毛”(平地腾空翻跟斗,以后背着地)的高难动作,以近古稀的年纪翻吊毛,可以说史无前例,何况他晚年腰病缠身。很多人提出找替身,他的学生也装扮好随时待命,但他却悄悄对录像导演说,录像时千万不要停下来,一直录下去,他会想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录像开始,当演到翻“吊毛”动作时,他按照年轻时的演法,上前三步,左脚一蹬,整个身体腾空而起,接着一个前空翻,背部稳稳落地,再现了一个又高又帅的单腿吊毛。宝刀不老,让现场人员一片愕然。

 

纵使如此,他一生都不接受“宗师”“大师”的敬称,甚至“艺术家”也不愿领受。“我们哪能达到‘艺术家’三个字啊!我们这一代要是艺术家的话,那我父亲、我祖父、曾祖又该叫什么呢?”他认为自己就是京剧演员,顶多再加上“著名”两个字。

 

有人问他成名于何时,他总回答:我一辈子也没成名。


谭元寿(右)幼年登台,与父亲谭富英(左)合演《汾河湾》。图/北京京剧院


《沙家浜》之“结”

 

孤心中只把那谗妃来恨,

斩忠良毁良将命丧残生。
——《打金砖》

 

其实,谭元寿一生成名过三次。

 

第一次,是22岁就在上海天蟾舞台挑班儿,成了台柱子。几乎每天都演,不局限于谭派,那是他探索适合戏路的时期。

 

第二次是文革中,他出演样板戏《沙家浜》主角郭建光,并于1971年演出同名电影,几乎家喻户晓。文革近十年禁唱传统戏,经典的古装戏都束之高阁,《沙家浜》是他唯一能演的戏。

 

第三次,是文革后重拾传统戏,尤其《打金砖》唱响全国,这出多年少见于舞台的经典戏,因为他的精彩演绎,成为次次满座的热门剧目。全国几十个剧团的文武老生,在他的带动下陆续恢复上演这出戏,兴起一阵“打金砖热”。


谭元寿演出《沙家浜》。图/北京京剧院


成名作《沙家浜》被谭元寿留在了特殊的年代里,文革以后,他再没唱过一句。他唱着样板戏,却被抄了家,对于这个戏的态度,几十年来他都没有多说。谭孝曾理解,这是他内心的一个“纠结”。

 

“当年搞样板戏是遵照毛主席的指示,‘文革’以后,却因为唱这个戏被隔离审查,按要求上了八个月‘学习班’。他不知道错在哪儿了,唱这戏是对还是不对。”谭孝曾对新京报记者表示,“所以有一种排斥心理,不想再勾起那种不愉快。”

 

但他不反对晚辈们唱,后来谭孝曾和谭正岩复排《沙家浜》,他还亲自指导。“真是十年唱一出戏啊!”晚年一次讲话中,他罕见地提起这段回忆,没有表达遗憾:“‘文革’期间,《沙家浜》曾经在上海人民大舞台连演了四十场,我对这个戏确实有特殊的感情。”

 

他确实动了很多心思塑造这个人物。样板戏年代禁止讲流派,不过后来人们还是将《沙家浜》认作谭派戏,他的唱法传承了浓浓的谭派味道,郭建光身上有谭派戏中的英雄气。傅谨认为,谭派发展到这个时代,他的贡献之一,就是将传统戏表演手法发扬在现代戏中。

 

“谭门经典肯定是传统古装戏,但没机会演传统戏时,他只能把浑身技艺放在提升样板戏和现代戏表演水平上。”傅谨分析,他心里也许清楚,这不是京剧最好的发展路向,“但只要有机会,就要把传统艺术精髓留下来,这是超越题材的。”

 

文革以后,他重拾谭派经典,因为《打金砖》又一次全国知名。

 

《打金砖》集中了大量“抢背”“吊毛”“甩发”“僵尸”等高难度技巧,近乎“满堂摔”,有极高的观赏性。一般演员四十岁以后就不敢演了,但他一直演到花甲之年。

 

翁思再觉得,他在“文革”之后演这出具有反思意义的戏,开了一代风气之先。“‘孤心中只把那谗妃来恨,斩忠良毁良将命丧残生’,引起剧场极大的共鸣。”

 

谭元寿的精彩之处,不仅在于技巧的老到。傅谨认为,高强度、高难度技术动作,是主人公复杂内心的外化,如果只有功夫,没有内心,就是炫技。他认为谭元寿晚年演出了最精彩的《打金砖》,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达到他的高度。

 

《打金砖》最后一场演出,是1988年在吉祥戏院,他已经60岁。他做完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后再接着唱,唱腔特别高亢激昂,观众全都站了起来,“狂热叫好”。演出结束后观众不舍得走,幕布都拉不上,他只好一遍一遍地谢幕。

 

生前谈及此,他少见地夸了夸自己:“吊毛一点儿看不出费劲来,蹬步就走,特别顺。”


被时代辜负的一代宗师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

我好比弹打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离山虎落在平川。

——《四郎探母》

 

相比谭鑫培、谭富英等前人,天赋与刻苦均具的谭元寿,确实没有得到过同等的盛名。这是由于京剧遭逢的时代变局,与个人或许并无多大关系。

 

他的曾祖谭鑫培正值京剧的黄金时代,唱词如流行歌一样传唱街头巷尾,中国第一部电影拍的就是他演的《定军山》。父亲谭富英则名列“四大须生”,组了扶椿社挑班演出。而谭元寿时代形势大变,京剧传统班社体制被改革,北京京剧团成立,汇集马连良、谭富英、张君秋、赵燕侠、裘盛戎五大头牌。谭元寿隐匿在大师身后,失去了独挑大梁的机会,优秀年轻演员通过组社挑班成为头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作为演员的黄金时代,一半蹉跎在文革中。改革开放后,在政策鼓励下,他和赵燕侠等突破体制,组成自负盈亏的实验团去各地巡演,上座率不断提高,俨然一时潮流,却被很快叫停。“最后一个成为名角挑班唱戏的机会,就这样消失在无形之中。”傅谨感到惋惜。

 

在时代频繁的变动中,只要稍有机会,谭元寿就会千方百计努力冲出一条路,一次又一次。

 

“如果要以谭门七代为线索写京剧史,谭元寿这一章,大约最长也最为曲折多姿。”傅谨说,主要是因为他身处特殊时期,京剧与社会政治交织最为紧密。年轻时尚在京剧高峰时期,中年进入只能唱样板戏的单调十年,并感受到样板戏带来的巨大名气,最后等到传统戏的复兴。而京剧行业的体制变迁,也时刻左右着他的选择。

 

傅谨认为,谭元寿的艺术功底与成就,固然不及谭鑫培和谭富英,但在同代人中无人可及,完全足以成为一代宗师。只是时代的巨变,让他多次丧失更进一步的机会,他是一位“被时代辜负的大师”。

 

谭门弟子王平也觉得遗憾,如果没有被外在因素耽误,谭元寿本可以在最佳的年纪将传统戏发挥得更好、更辉煌,甚至走向世界。但谭元寿并不曾表露自己的心迹,“他是个好演员,听话。”王平说,“但我感觉他的光没有发透。”

 

谭门七代的命运,近乎京剧行业一百年余的缩影。

 

“在我们一百多年的京剧发展史上,有高峰,有低谷,有过兴奋,也有过苦恼。”2015年,谭元寿曾在一次讲话中总结,“作为同行,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直到暮年,他仍然没有放弃努力,不为了个人的名声,而是为京剧的未来。他对青年演员们说,一定要多学、多演、多看,不要狭隘地理解流派,要全面地继承各流派艺术,拓宽戏路、丰富剧目。最终的目的,是“让我们的京剧舞台辉煌再现”。


一句话,醍醐灌顶

 

四起干戈海涌潮。

忠良将后镇边郊,

——《南阳关》

 

谭元寿去世后,谭正岩再次凝视一张两三岁时的照片,照片里谭元寿坐在沙发上,握着孙子的手,做了个京剧亮相的动作。他猛然感觉到,爷爷那时心里有对他接班的期望,但却从未开口,甚至都没有暗示过。


谭元寿与孙子谭正岩。图/北京京剧院


稍微年长后,父母问谭正岩想不想学戏,他出于好奇、好玩进了戏校,当时父母还犹豫过,因为京剧行业不景气,也很苦。在学校,他得到了老师们的格外偏爱,说起谭家和他爷爷,眼里都是敬重,他才慢慢了解到谭家的历史。而小时候在家里,他对谭门的往事所知甚少。

 

谭孝曾入行,也不是谭元寿的主意。他十几岁报考戏校,还是保姆领着去的,老师都纳闷,谭家的孩子怎么保姆就领着来了,守着家里学不就成了?

 

“他没有说我们必须学戏,必须把谭派传下去,但考了戏校之后他也特别高兴。”谭正岩说。

 

为了谭派戏的发扬,谭元寿还主动去找合适的后辈。1996年前后,他从电视里看到王平表演的《岳飞与杨再兴》,觉得很有谭派的风格,有意收他为徒,找了中间人牵线,王平喜出望外,登门拜访。但那时他还有一个顾虑:自己已经拜过京剧名家费世延为师。

 

谭元寿理解他的顾虑,遂不再提。直到1999年费世延过世,转年王平才正式拜入谭元寿门下。当时他已经46岁,梨园界有“四十不学艺”的说法。但谭元寿的出现,让他“拔了好几个台阶”。

 

拜师后学的第一出戏,就是谭派名戏《定军山·阳平关》。

 

那年夏天,在自家阳台上,谭元寿连续半个月给王平讲戏。师傅穿着汗衫、灯笼裤和布鞋,徒弟穿着背心,太阳晒得全身出汗。“一遍一遍,倾囊相授,至今闭着眼这个戏都在眼前,学得瓷实。”

 

谭元寿教学的时候,一半教唱念做打,一半聊天,聊的都是对人物的理解。王平请教过老师,老黄忠在《定军山》里已经70岁了,跑圆场的时候是不是不应该太快,那样不符合年纪。谭元寿却说,黄忠虽然有些老态,但精气神很足,而且他一旦骑上马,就不是他快,而是马快。

 

一句话,让王平醍醐灌顶。


谭元寿(左)在家中为王平(右)指导。受访者供图


王平感觉,谭元寿身上的“威”与“善”达到了奇妙的融合。他为人平易近人,“不管高级官员还是普通观众来家里拜访,都一视同仁,永远从门口彬彬有礼迎进来,最后亲自送出去。没有一个人他不尊重,这是他的规矩。”但他身上又有一股不怒自威,就像角色身上的英雄气,让人不敢轻视。

 

“谈艺术的时候,脸一绷,非常瘆人。”王平回忆,“让你觉得不记住、不认真揣摩就过不去。”他在场下是个普通人,上了排练场就不是谭元寿了,就是扮演的老黄忠、郭建光、萧恩,“你不敢碰他”。

 

后来,王平揣摩出谭元寿的角色为什么有那种刚强。那是他一辈子的投射,经历太多、忍辱负重,展示在台上才有血有肉。


四通鼓,圆满的句号

 

头通鼓,战饭造;
二通鼓,紧战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定军山》

 

线上首演三个多月后,《许云峰》正式现场演出,定在10月11日和12日。就在首演前两天,谭元寿逝世,没有等到。

 

几乎没有犹疑,演出照常进行,“座儿最大”,这是京剧行业的惯例。首场演出结束后,谭孝曾感觉,观众的掌声比平常日子的演出更为热烈,他认为这里面包含着对谭元寿的追思和敬重。

 

谭元寿在谭派现代戏上的创新,被后辈延续了下来。

 

《许云峰》是一出流派纷呈的戏,演许云峰的谭正岩唱谭派,演华子良的朱强唱马派,演徐鹏飞的杜镇杰唱余派。谭孝曾是这出戏的艺术顾问,他说,北京京剧院起初就是马、谭、张、赵、裘几位各流派大师创立的,到现在也是流派痕迹最重的京剧院,所以要发挥特长,尽情展示流派特色。

 

“他一生都在动荡和吃苦,并且保持着艺术家风格,挺难的。”王平感慨,“应该好好休息了,他对得起这个事业,对得起他的高祖。”他觉得谭元寿晚年画上的句号,非常圆满。

 

唯有一点遗憾,谭元寿晚年对傅谨透露过,一些年轻人出道不久,很希望他们能找自己多聊一聊,但年轻人可能畏于他的身份,也可能不太好意思打搅他。“他其实不会觉得烦,满身的玩意儿都希望传给后人。”


谭元寿演出《定军山》。图/北京京剧院


谭家曾经也是望族,上世纪20年代就拥有汽车,但十分节俭,以前灯泡没用过40瓦以上,冬天基本也只吃大白菜。谭元寿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抽烟喝酒,喝最普通的二锅头。王平跟他开玩笑,您抽着烟唱了80多年戏,嗓子厉害,这是老祖宗赏的戏饭。

 

他却从未以天赋自矜,不用靠付出就得到的东西,无法让他满足。他自述,每次在观众热烈的掌声中谢幕,记忆都会飘向十岁进入富连成科班学习的日子。他在那里七年,只在过年两天才能回家。那时候学的东西,一直到90多岁,他全部记得。

 

这时记忆已经随着语言逐渐丢失,有时候他把谭孝曾叫过来:我跟你说个事。盯着他半天,却忘了要说啥,“算了”,过一会儿,又把他叫了过来。直到后来话都说不了,谭孝曾就猜他心里的意思,让他点头或摇头示意。

 

最重要的记忆被保留到最后。去世前不久,他清楚地记得,一辈子会200出戏:100出文戏,100出武戏。

 

讲述

 

我父亲自己说,他就是为京剧而生的,到八十多岁还在上台演,这艺术生命真是太长了。哪位艺人能有这么长的艺术生涯?他在艺术上对我们非常严格,他很内敛,不善于表达,可是言行能让你感觉到他的态度。甭管他有意无意,实际上给了一个警醒:千万不许骄傲。

——谭派第六代谭孝曾

 

谭派每代人其实都挺与时俱进的。我经常形容传承这条道路,就像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你要一直在跑,耐得住寂寞,但不知道终点在哪。我们这些传承者,不仅要一直往前跑,还要向攀登者学习,要探索未知领域,看看这么创新出不出圈、挨不挨骂、挨什么样的骂。

——谭派第七代谭正岩


新京报记者 倪伟

编辑 陈思 校对 卢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