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扎西的家位于农科院宿舍,是一幢有着藏式风格装饰的二层小楼,10月22日下午,尼玛扎西的妻子拉琼,穿着一身黑色的棉外套,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忆起与丈夫的往昔岁月,泪水一滴滴掉下来。31岁的儿子阿旺次仁帮妈妈拿拭泪的纸巾,不多时就用了半包。


“他是无怨无悔、真心实意地去工作。除了工作,他什么也想不到。”拉琼说。


傍晚的阳光斜照进庭院,四周俱静,与丈夫几十年的感情生活,拉琼娓娓道来。


“家里整面墙都写满英语单词”


我们一路走来很艰辛,但是感情很好,生活得特别开心


新京报:你们当初是怎么相识的?


拉琼:我和他是同学,当时一起在咸阳民族学院的预科班读书,后来又考上西北农学院农学系。1986年7月,我分配到西藏农科院农业研究所工作,他被分到测试中心,一年后,他被调到青稞研究室,开始从事青稞研究。


新京报:他后来成为了西藏第一位农学博士。


拉琼:1995年,他考上了中国科学院综合自然地理研究所,硕博连读。他经常说,他很幸运地赶上了新时代,在党和国家的培养下,把他从家境贫困的孩子,培养成西藏农学的第一位博士,他感到非常自豪。



拉琼和儿子阿旺次仁接受媒体采访。新京报记者 吕文君 摄

新京报:你们当时的生活怎么样?


拉琼:在农科院工作的时候,他晚上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到社科院听英语课,家里的整面墙都写满英语单词。当时我们的工资低,仍然坚持买磁带、英语书籍、录音机。后来就考上了加拿大莎斯克春大学农学院前往深造,本想着在加拿大连读硕士,但因为单位的要求就义无反顾的回国。后来他决定考研,就关在办公室学习,那时我每天过去给他送饭。我们一路走来很艰辛,但是感情很好,生活得特别开心。他考研究生那年,是个元月份,早上8点天还没亮,他点着蜡烛起来参加考试。


新京报:2001年他在尼泊尔国际山地中心任职,当时待遇很高,他还是选择了回国。


拉琼:当时单位需要他,这边缺乏相关的人才,他就放弃尼泊尔的薪酬,回来了。


“把家当成招待所”


他不回来,我也不吃饭,一直等他。他说,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新京报:2003年他成为农科院的副院长,之后的工作是怎样的?


拉琼:他工作特别忙,顾不上家里,儿子也顾不上管。阿旺读到三年级,成绩总是不及格,没有完成寒假作业,他爸爸生气了,拿筷子打他的手。


他很少有假期,周末也待在办公室。早晨从家里走的时候有点不好意思,说材料没整完,会早点回来,但他总是做不到。就算结束得比较早,他也是再去试验地转一下。他一心一意地工作,脑子里除了工作什么都忘了。他身体不好,我不知道怎么去说他,就说你应该多保重。他说,我事情特别多,做不完的话,更安不下心,睡不好觉。


他从年轻时就爱喝咖啡,后来为了提神,一杯里面冲三四袋速溶咖啡,一天喝十几袋。对生活,他没什么要求。我做什么饭,他就吃什么饭,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他还有空擀面片、包饺子,他很会包饺子,但后来,他就忙的没时间做饭。


新京报:他经常下乡,对家里照顾得很少?


拉琼:他在办公室待得时间长,出差下乡的次数多。我有时候说他,你把家当成招待所一样,他说,我心思确实没在家里。


每次出差回来,他把箱子放下,马上跑到办公室。我说,刚回来还没休息,你怎么对身体这么不负责任?他说,我这算是好的,我还进来送东西,我的导师直接进办公室,根本不会到家里去。


因为他忙,里里外外的家务都是我干的。2008年家里房子装修,他签个字,就跑到宾馆和同事写申报项目的材料,其他都交给我。我让他去看一下,他说有什么好看的,装修师傅会处理好的。


他对这些事根本不上心。他一心一意地工作,除了工作,他好像想不起其他的事情。


新京报:你会怪他吗?


拉琼:有时当然会生气。有一次我做好了晚饭,等他回来吃。当时他在院里值班,使劲催也不回来,都快到晚上11点了,饭菜热了两三遍,颜色都变了。我当时真的生气了,就吼他,什么事都让你来干!他说好好好,马上回来了。好不容易见到人回来了,他一路上都在打电话,回到家跟我说对不起。


其实我的气也消了。我看着心疼,又觉得特别的无奈。我们经常晚上10点才吃饭,有时到11点才吃。他不回来,我也不吃饭,一直等他。他说,你心里想什么我都知道。


儿子在北京工作,有时也打电话安慰我,说妈妈不要怪爸爸,我们北京这边领导也是这么辛苦,领导就应该这样。


新京报:听说他做了胆切除手术,还有糖尿病,一直到现在每天注射胰岛素。


拉琼:有次他去北京,当时没带厚衣服,就得了重感冒,在小诊所里临时输液,之后得了糖尿病,医生说与输入过量的葡萄糖有关。


在成都的华西医院确诊为糖尿病后,每天他都要空腹打两针胰岛素。我们回到拉萨后,人民医院的医生让他本人过来办理相关减免药费手续,他一直没时间,我实在没办法,就拿着华西医院的检查结果,对医生说,求求你,他是农业科技人员,经常下乡,你们通融一下。


后来都是我替他去拿药,他从来没有去过。他总是说,我的药快用完了,我要去下乡,你帮我跑一下医院。他连药都没有时间去取,除了工作他什么也想不到。


新京报:你了解他为什么这么急迫地工作吗?


拉琼:我觉得他是心怀感恩。他总是说,国家把他培养成一个领导干部,还得到了那么多的荣誉,他有义务和责任干好工作,回报国家和社会。


“他非常爱我,我也是心甘情愿地支持他”


他说,作为妻子你是合格的,儿子如果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妻子该有多好


新京报:工作之外,他有没有弥补过对于家庭的亏欠?


拉琼:以前我们穷惯了,直到现在看得都是减价、处理的商品,他喜欢优衣库的衣服,一件纯棉的衬衣破了好几个洞,仍然穿在外套里面。儿子说,别人看见会觉得寒酸,他说穿得舒服不舍得扔掉。


但他对我和儿子却特别大方。每次出差,他都给我买礼物。我们偶尔去商店,我喜欢的东西,嫌贵不舍得买,他不眨眼买下来。跟我说,你到了这个年纪,想吃什么就吃吧,想穿什么就穿吧。


他对儿子爱得很深,阿旺有什么要求我不同意,他都同意。只要阿旺喜欢的,他都买下来。他说有这样的儿子感到非常的骄傲。


有时候我操心儿子的婚事,他说,作为妻子你是合格的,儿子如果能找到像你这样的妻子该有多好。今年情人节,他给我打了2013块钱,“我爱你一生”的意思,我的心都醉了。


我们出去吃饭的时间特别少,偶尔有机会,他说全部依你,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只要你开心高兴就行了,你去哪儿我都陪你。


他在去吃饭的路上也用手机办公。他既近视又远视,手机的字体那么小,我就提醒他这样对眼睛不好。他曾说过,工作做不完,就算我回来陪你待在一个地方,我的心也不在那里。他的心思全部在工作上。


新京报:他给儿子的未来提供过哪些建议和帮助?


拉琼:实际上从小到大,儿子都很独立,自己住校,自己报志愿。包括毕业以后,都是凭自己考上了北京的公务员。我跟他抱怨,说把儿子放到那么远的地方,个人的问题什么都没操心过。他说,相信阿旺肯定会处理好自己的事。


新京报:他曾说过,每年只有藏历的新年能休息一下。


拉琼:他是个喜欢干净的人。每年藏历除夕都把整栋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做起家务来,他比我能干得多,但总是在除夕,或者我生病的时候,他才顾上干家务。藏历初一的时候,我们就穿着干净的新衣服,给科技人员拜年。


新京报:你们最后一次通话是什么情景?


拉琼:8月20号,我们上午一起散步,走到试验地,他给我介绍正在培育的一个青稞新品种,我当时还拍了照片。那是我们最后一次散步,没过几天,他就下乡了。


下乡的时候,他会带着一个小行李箱,装着电脑、咖啡、烟和药。隔几天我就给他打个电话,聊得很简短。他会说,今天挺好的,已经休息了,让我放心。我也不多问,怕影响他。9月4号那天,我打他电话,问他何时回来,他说10号。他当时在工作,我不敢多打扰,就连声说好,挂了电话。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话。


我心里想,他很快就回来了。9月5号那天,我还多买了肉和大白菜,心想如果他提前回来,准备包饺子吃。


我身体不太好,身体发虚汗,爬楼梯时,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他此前说过,北京有个治内分泌的医生,等到10月休假的时候,就带我去看医生,治好我的病。 我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每天一睁眼,我还是不相信这个事实,还想着他会回来的。


新京报:他在你心中是什么样的?


拉琼:他是一个非常正直的、特别善良的人,他经常说,做人、做事一定要真诚,善待每一个人。如果有人需要帮忙的话,我们尽量要提供帮助。


对我们来说,他是一个优秀的丈夫和父亲。我和儿子都知道,虽然工作很忙,但他心里装着我们,深爱着我们。我也是心甘情愿地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