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陈朝辉


如何解读“低欲望”心理?


想必很多中国人眼里的日本印象都差不多吧:安静清洁的日常生活环境、诚信有礼的人际往来关系、廉洁高效的行政服务体系、细致入微的医疗保障福利、让人放心的食品安全供应等。在全世界这样的社会管理水平都属于优等水平。


当然,人间没有天堂,日本也不例外。日本也自有让其头痛的难题,比如少子化、老龄化问题。但最令日本头痛的,其实不是这些具有全球性特质的难题,而是日本年轻人都太过于满足现状、近乎不思进取。


日本大阪的一位年轻人,正坐在街道护栏上玩手机。


最近,这一点似乎引起了我们注意。因为近年来,中日两国的社会形态大有不断趋同的倾向:年轻人的审美观和价值观,愈来愈接近。日本国内热卖的小说几乎无一例外能在中国热销。日本的人气动漫作品在中国更是“圈粉”无数。至于“草食男”“宅”“萌”“佛系”等新近流行的文化概念,也悉数来自日本。所以,能否准确解读当下日本年轻一代人的“低欲望”心理,事关我们未来的自己。毕竟他们的今天,很可能就是我们的明天。


缺乏上进心是日本年轻人的特征


日剧《宽松世代又如何》中的剧照。2002年,日本实行教育改革,学生减负,每周有两天休息日。因此,生于1987年孩子们成为了“宽松世代”第一代,而当这些学生走上社会后,身上牢牢贴着的“宽松世代”的标签,让他们在打拼时吃尽苦头。


首先,我们须重新确认一下,日本年轻一代是否真的有“不思进取、自甘落后”的心态。我们不能偏听几位老先生们的意见就轻易认同。毕竟在老人眼里,年轻人从来都没出息。如果站在东方传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上来审视,有些日本老一辈人对年轻人发出的责难与担忧并非杞人忧天。


我曾在日本五所大学学习和工作过,校址从东北偏僻小城到东京、从中部大城市到南疆县域,横跨了大半个日本。若按国内高校的评级法来划分,这五所学校几乎代表了我们从三本到清北规模的各类型学校。所以,我的观察和取样有一定的客观性。


我发现,缺乏积极的上进心、尤其是竞争意识,确实是日本当下年轻一代的一大特征。这是客观事实;否则大前研一的《低欲望社会:“丧失大志时代”的新·国富论》也就不会那么热卖。


其实,早在2006年10月,当专栏作家深泽真纪在《日经商务》杂志上首次提出“草食男”概念时,日本年轻一代的 “低欲望”心理就已崭露头角。不过,当时的焦点过于集中在男性的阴柔之美及对异性态度的过于内敛问题上,没能注意到阴柔之美的背后潜伏着的低欲望心理。在接下来的这十年时间,日本从“草食男”到“宅男”,经过一段“萌”趣味的沁润之后,便有了今天的“佛系”一族。日本年轻人变得越来越不积极主动、有点小可爱小确幸就满足。他们不大关心社会时政,甚至不知道现任首相是谁。


这种状况使得日本一些老教授们万分着急,他们甚至拿中国留学生来做对比,跟日本年轻人说“你看中国留学生多有朝气、多有进取心;再看日本大学生,各个除了自己那点小兴趣小爱好,就无所求了。”有人进而羡慕地说:“中国的将来充满希望和光明。”


每当遇到这种情形,我总不自觉地想问一句:日本年轻人身上的这一精神面貌,真的只是“不思进取、自甘落后”吗?这是不是一种“回归本我、返璞归真”的生活态度?倘若我们轻易认为是前者,那我们可能会失去一次通过日本来深思自己未来的绝好机会。


日剧《宽松世代又如何》中的名台词“所以说宽松世代真是不行啊!”戳中了许多宽松世代青年人的心。


淡泊名利不是中老年人的专利


日本导演新海诚动画电影《你的名字》中,男主角高中生立花泷经常感到自己的生活毫无意义,这也是这一代日本年轻人的群体写照。


我想给大家讲两个我亲身经历的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我在日本熊本县某私立大学任教时发生遇到的。我上课非常热情,但无论我怎样热情地备课上课,这些孩子就是没有学习的积极性。在一次课间休息时间,我问了一下坐在前排的那名男同学:“你们可是汉语专业的学生,专业都不好好学,你们毕业之后想怎么办?能干什么工作?”他回答道:“我的梦想是毕业之后去做一名公交车司机。”这个回答让我非常错愕,甚至是失落。


原来他根本就没想用汉语技能去谋生。我接着问:“那你为什么选学汉语专业?”他答:“大家英语好坏都能说几句,但汉语会说的人很少,所以觉得学点会有用,而且最近中国游客也越来越多。”他的真挚与坦诚,倒是让我有了几分好感。我就又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想做公交车司机呢?”他答:“我爱我出生长大的这座城市,只有做公交车司机才能每天边上班边欣赏这座城市的四季变化,和它一起长大、变老。这是我能够把爱好和生活之需兼顾起来的最佳选择。”


坦实地讲,我听完他的回答,深感震撼。我没想到这位学习不积极的男孩子,内心世界竟如此浪漫又实际;我更没想到,他貌似不思进取的背后,其实已经把柴米油盐与“诗和远方”都尽收眼底。那一刻我才明白,一直视他们太过无为的我太过世俗,没能理解他们内心世界的美好、朴素与脚踏实地。


最后我还是补了一句:“你也可以把汉语学到全国最好,成为中国问题专家,等你成名了再去竞选市长,然后更好地管理和改善你的这座城市。”他说:“我喜欢‘等身大’(即汉语量体裁衣的意思),不喜欢不自量力。我如有那么突出的才能,小初高阶段就应该有所展现。可惜我完全没有。不能不承认,人和人的差异是要直接面对的。研究中国问题那种大事还是交给东大京大的优秀人才吧。我就把我能做的事情做好。”


事后我一直在想,这种心态是一种不思进取的消极吗?如果说淡泊名利的心境不是中老年人的专利,那这位同学的心态又何尝不是一种超乎年龄的淡泊名利?当然,我们也可以认定它就是一种消极的生活态度,是社会阶层严重固化所带来的问题。但我们没有理由否认他们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呵护着自己的兴趣爱好,想尽量活得本真些的努力。


如果说豁达与淡泊名利的人生观不一定非要经历了挫折后才配得上拥有,那么生活在一个大致公平、均富、安全、舒适的社会环境里的年轻一代日本人,各自选择不同的幸福又有何不可?在我们当下的中国,有几个人走上工作岗位之后还能坚持自己儿时以来的朴素及兴趣爱好?有多少人能做到只服从自己内心真切的声音而不为经济利益或名誉而动摇?


返璞归真的人生态度


2016年高分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中的经典台词,回答了日本当代年轻人眼中工作的意义是什么。


第二个故事发生在我在东京大学读书时。学校的体育馆里有一家理发店,店主是一名三十岁上下的男士。在日本理发很贵,我一直以为他的收入一定不菲。但在聊天中我才得知,他一个月的收入还不及20万日元。我告诉他,上野公园车站旁的理发店正在招聘理发师,月薪40万日元起。他说他不能去。因为进了公司就得按公司的日程表出勤,那周二和周五的下午就不能确保休息。我问他为什么周二周五的下午一定要休息。他说他从小学就喜欢打棒球,有一个自小学开始就在一起玩儿的球队。每周二周五的下午都会在一起打球,二十多年没有中断,那是他最幸福的事。所以他只能经营自己的时间自己说了算的店面才可以。他还说,他当年学理发就是为了确保这个时间的自由。


无疑,在很多人眼中,这又是一个不思进取的家伙。但他的不思进取让我徒生几分羡慕与渴望:还有什么比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活着更重要的吗?还有什么比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更让人心安理得的吗?如果不思进取、自甘落后到这种境界,那这种消极与颓废不如说是现代人的一种尊重自己、返璞归真的人生态度。近来我经常想,如果不仅是日本的年轻人,中国乃至全世界的年轻人都能如此坚持自我、朴素真实,那这个世界会不会变得更好?


当然,年轻人都太过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失去进取心和竞争意识也会有问题。任何一种思想意识,都是一把双刃剑。在上下班的途中,我经常会遇到各地小学、初中高中的学生来清华校园参观的情景。他们眼里都充满了热情与渴望。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遇到过日本的小初高学生排队来东京大学校园参观的情景。前者固然使得整个社会充满了朝气,但也使得每个人都不得不生活在竞争意识极强的社会激流中。后者虽然会使这个社会充满暮气,但也能让人活得比较真切、悠闲与从容。


无为与有为,哪个更值得推崇?或许已是个哲学命题。现代日本人无疑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观察与思考人生意义的角度。


作者 | 陈朝辉

编辑 | 刘亚光 李阳

校对 | 薛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