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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访学者：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美国知名中国问题专家 李成
访谈员：新京智库首席研究员 柯锐
近日，随着美国大选计票基本结束，过山车一般的美国总统大选渐渐进入尾声。
虽然现任总统特朗普还没有认输。但是，翻盘大概率已几无可能。
此次大选前，特朗普的“热度”和“人气”很高，为什么他在大选中还是败给了拜登？在这次选举中，特朗普目前已得到了7100万张选票，比他上次赢得总统时还多了近800万张，这又该如何解释？此外，大选结果对于美国以及中美关系将带来哪些影响？
带着这些问题，新京智库采访了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李成博士。
布鲁金斯学会是全球综合排名第一的智库，对美国政界、业界对华态度与策略具有重要影响。李成是该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百年来首位华裔主任。李成成长于上海，1985年赴美留学深造，并长期从事国际关系研究，对美国的政治体制和中美两国的发展有着深刻的理解。
李成在2016年特朗普刚当选总统时曾说过：“特朗普要么可能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总统之一，要么会失败得很凄惨，但就是不会介于二者之间。”他认为，大选之后，即便特朗普下台了，特朗普主义仍然存在。
美国一些主流媒体以独裁倒台类比此次大选
新京智库：请你先谈谈当前美国和西方世界对此次美国大选结果的反应。
李成：现在美国各大城市都在庆祝特朗普的倒台，有很多主流媒体甚至把特朗普败选跟一些独裁统治者的倒台相比较。这令人惊讶。像包括CNN在内的一些主流媒体就是这样报道的。而欧洲的一些电视台，甚至把二战的胜利跟此次美国大选结果进行比较。
估计中国的很多人对此很难理解。实际上，选举之前，在美国，民主党包括共和党的建制派都对特朗普有很大恐惧。他们甚至把这次选举认为是光明对黑暗、正义对邪恶、科学对愚昧之间的冲突，宛如选举双方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
这反映出他们赢了选举以后的心理状态。观察了解这种反对特朗普的氛围是很重要的。当然特朗普败选，有人高兴有人愁。因为当今的美国是极度分裂的。
我所在的华盛顿特区，这几天有不少民众庆祝集会。一般来讲，华盛顿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是投民主党的。这次，目前知道是88%的选民投了拜登的票。
美国其他大城市的反应也与此相似。
很多人对特朗普两次选举结果都误判了
新京智库：特朗普这次败选是很多人没有想到的，你是怎么看的？
李成：关于特朗普，不少人出现了两次判断失误。
第一次2016年，他们没想到特朗普会赢。这一次，没想到特朗普会输。
2016年，我就分析特朗普可能取胜。
特朗普有逆反性格，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总统
新京智库：特朗普的个性似乎很强。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支持者？
李成：他在2016年能取胜，取决于两个因素。
第一个因素，是他的对手希拉里所在的民主党是分裂的。
当时，希拉里跟桑德斯在民主党内竞争的时候，很多年轻人是支持桑德斯的，但桑德斯没有出线，所以他们中很多人在最终的大选中就没有投票，甚至投了特朗普的票。这是我当时分析的一个主要原因。
第二个因素，特朗普是一个逆反的总统。他要制造冲突、仇恨，或者恐惧来赢得支持者。
我当时用“五反”来形容特朗普，就是“反腐败，反精英，反全球化，反移民，反民权”。这也是现在人们所说的特朗普主义。
他2016年选举时以政治权力圈局外人自称，把自己在共和党初选时的对手和民主党的候选人希拉里，都说成是腐败分子，只代表利益集团。
他反精英。包括像大学、智库，一些主流媒体等，他都反对。这是一种民粹主义的做法。反精英在这一次选举当中表现尤为突出。
例如，美国的知识精英包括各大媒体，以及智库、大学，都鄙视特朗普的追随者，认为那些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盲目崇拜特朗普，他们在新冠病毒肆虐时不戴口罩的举动很愚蠢。但是这些追随者就跟着特朗普，偏不戴口罩，与主流媒体和精英群体唱反调，对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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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他反全球化。因为从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过程中，美国的中产并没有获益，穷人更没有获益，真正获益的只是20%的高收入群体。所以他的反全球化也得到不少美国人支持。
然后是反移民。现在，美国的移民跟很多当地人的矛盾正在加剧。这不仅是美国的现象，在欧洲也是这样。
最后是反民权。也就是美国人常说的反“政治正确”。
从特朗普的角度来讲，他的这些逆反是非常成功的，给他带来了大批追随者。
当然，特朗普与很多政客不同。一般的政客在竞选纲领和执政后的行为是不一样的。但是，特朗普在过去4年当总统时，他的“五反”一刻都没停止过。这也使他不仅得罪了建制派和各类精英，而且使美国更两极化，各种矛盾尖锐化。
大国关系搞不好，会损害美国的利益
新京智库：怎么评价特朗普的外交政策？
李成：2016年12月，我有个关于中国政治的新书发布会在纽约举行。当时荣幸地请到了基辛格博士来评论。因为距新总统当选只有一月，我们谈了对特朗普的评估。
我当时对特朗普有这样一个评论。我说特朗普要么可能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总统之一，要么可能会失败得非常凄惨，但不会介于两者之间。当时中国的媒体也引用了我的这句话。
我当时为什么认为他有可能成为美国最伟大的总统之一呢？是因为我对他抱有一定的幻想。我期望以特朗普这种我行我素的性格，可能会有利于纠正美国内外政策中的一些痼疾。
就外交政策而言，希望他能够改善美国与其他大国之间的关系。因为与俄罗斯、中国等大国的关系搞不好，对美国的利益也是一种损害。
但是一两年以后，这个幻想就破灭了。
美国与中国、俄罗斯的关系，在他任上不仅没有改善，实际上由于各种原因，包括他执政的离谱和建制派的强烈反弹，而恶化了。
加上特朗普国内治理得毫无章法，对法律、媒体、行政体制蔑视，更由于他在移民、民权、种族等政策上与美国价值观背道而驰。在2018年时，我觉得他会成为一个失败得非常凄惨的总统，而且可能是美国历史上最糟糕的总统。
特朗普想翻盘几乎没有可能
新京智库：为什么你在这次大选前判断特朗普会输？
李成：上次大选，民主党是分裂的，而这一次，民主党是团结的，尤其表现在年轻人积极投票。年轻人投票率的增长非常巨大。
另外，有三个群体不容忽视，65岁以上老人、蓝领工人和郊区居民。上次大选，这些人有50%是支持特朗普的，但这一次，50%以上是支持拜登。
第二个原因，共和党的高层是分裂的。
例如小布什是现在唯一的共和党前总统，他出来说他支持拜登，并祝贺拜登当选。
另外，200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的遗孀和2012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罗姆尼都已祝贺拜登当选。
再有，马里兰州的州长，他有可能是未来共和党的总统候选人。非常有意思的是，他投了死去了的里根，而没有投活着的特朗普。
可见，他对特朗普有多厌恶。
这些，都表明共和党的高层实际上是分裂的。这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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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很多在特朗普政府下面做过部长的人，现在大多变成了他的仇敌。包括第一任的国务卿，第一任的国土安全部部长，第一任的国防部长等。
这就说明，共和党精英层是分崩离析的。
现在，特朗普想通过最高法院来帮助他扭转局面，但这根本就实现不了。
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有良知和道德的底线，有法律职业规范，他们不会没有根据就来帮助特朗普。这是一个基本准则。
实际上，特朗普现在是案件缠身。不久前，美国知识分子比较推崇的一个杂志《纽约客》，有资深记者写了一篇文章，开头就说特朗普有26个性骚扰的案件，多达4千件的经济起诉和纠纷案。此外，特朗普还欠了几十亿美元甚至上百亿美元的债务。
美国的主流媒体也极度反对他，而特朗普也敌视媒体，说媒体都是无知的，或者愚蠢的，或者偏见的。
此外，华尔街现在基本上已经倒向了拜登，股票市场的反应就可以看出。
他现在几乎是孤家寡人，支持者人数越来越少，连他自己家里的人都产生分裂。特朗普的妻子和女婿劝他承认选举结果，另外两个儿子则不主张认输。
在这样的情况下，特朗普能翻盘的可能性极小。
美国的国际形象越来越糟糕，但特朗普不在意
新京智库：特朗普如何评价自己的政绩？
李成：美国现在有太多的问题，比如新冠病毒的蔓延。
美国感染新冠病毒的病例已经超过1000万，死亡人数接近24万，而且近几天每天有超过10万的新感染病例。
但是，三个星期前，特朗普被问到给自己在新冠疫情处理上打多少分数，他说打A+或者是A。
此前，他在一个集会当中，当着各大电视台的面，说美国的医务人员都想通过新冠疫情来赚钱。
无论在中国，在美国，在世界各国，医务人员大多数都是敬业的，而且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特朗普居然这样说医生护士。他儿子在一个采访中说美国死了20万人，没什么了不起。
此外，特朗普不忌讳他的白人至上观点，而且还支持白人至上，侮辱少数民族。
有一次，他在欧洲访问期间，去为阵亡军人扫墓时，他说这些烈士都是失败者和呆子。特朗普对军人就是这样侮辱。
但是我更惊讶的是，尽管这样，他这次的得票比上次竟然要多得多。特朗普这次已得到了71000万张选票，比他上次赢得总统的选举还多近了800万张。
在过去4年，美国的国际形象越来越糟，这个国家失去了其软实力。但是，许多美国人对此好像丝毫不感兴趣。特别是，特朗普和支持特朗普的选民对这根本就不在意。
可以这么说：即便特朗普败选，但特朗普主义还在。
拜登面临的是一个分裂的美国，这对他来说是很大的一个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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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梁秀峰 实习生：王雅晨 校对：李立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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