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罗东


除了人类,能形成大规模社会的只有蚂蚁。蚂蚁社会的各部分高度复杂、高速运转,让数十万甚至数量更庞大的蚂蚁居于一个巢穴。在叹息“蝼蚁”之余,人类也天真地试图从中获得提高社会分工效率的启示。


一米以内的小不点

 

它们是在空中相遇的。一阵欢愉后双双降落。一只不久后死去,另一只回巢褪去身上的翅膀,继续繁衍、养育。死去的是雄性蚂蚁,活下来的是雌性蚂蚁,是蚁后(白蚁等少数蚂蚁也有蚁王)。它的巢穴里活着一个母系王国。

 

很少有人说得清是否看到过它们,或许碰巧见着了,只是不知那就是处于飞翔状态的蚂蚁。如果谈论起它们,人们一般简单称呼“长了翅膀的蚂蚁”。这确实是一个显著的特征。更为人熟悉的爬行蚂蚁,身体分头胸腹三段,只长有六只脚,是不具备繁殖能力的雄性。爬行蚂蚁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劳动,到巢穴外觅食,建筑通往攫取食物的道路,再将食物运回。人们给它们取了个名字,“工蚁”。这是距离人最近的蚂蚁。

 

一个人只需带上一点糖渣或米粒,放在地上,等待数分钟就可以见到一只、两只、三只,接着就是一群。而这是多少人的童年经历啊——独自跑出家门,蹲下来,观察蚂蚁,消磨时光。

  

最早出现的蚂蚁戳了戳你丢下的食物后,抠下一粒,转身离开,把信号带回到巢穴,密密麻麻的一群蚂蚁不久就纷至沓来,但不是盲目跑来一大群。蚂蚁似乎深知如何计算食物重量与搬运能力,并据此安排工力,不会浪费,也不会白跑一趟。它们沿着较近的线路爬行,除了偶尔停下来交头接耳,在大多数时间都不会迎面撞上。

  

搬运食物的,其实只是部分工蚁。它们在蚂蚁中最劳累,在巢穴中的位置也最低。工蚁中也有的专职在巢内喂养幼年蚂蚁。个头大的蚂蚁则可能作为兵蚁参与巢穴防卫,无需承担生产劳动。需要寻找和搬运食物的那部分工蚁,因为经常离开巢穴来到外面的世界,与人和其他动物频繁接触,生死在对方的一念之间。它们也就是我们在地面上看到的蚂蚁。

  

在童年时期蹲下来盯着蚂蚁看的,也包括名声大噪的社会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Edward Wilson)。他的童年是孤独的。当然,与我们不同,他后来彻底迷上了蚂蚁,更是将蚂蚁研究作为他的学术兴趣。他在和同行博尔特·霍尔多布勒(Bert Hlldobler)合著的《蚂蚁的故事》(中译本:后浪·浙江教育出版社,2019年8月)中说,观察蚂蚁让他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和饥渴寒暑”,因为“心里只装着我们追寻终生并获取美感愉悦的对象”。而这个令他们着迷的“对象”还不是蚂蚁。

 

 

建造“大规模社会”

  

吸引威尔逊和他同行霍尔多布勒的“对象”,实际上是蚂蚁形成的“社会”,以及蚂蚁在这个过程中展现的巨大建造能力。

  

如果遇上蚁后繁殖期,加之地面某一处可搬运的食物多,我们见到的工蚁还可能建造起多边道。威尔逊的学生、同为社会生物学的马克·墨菲特(Mark Moffett)就在《从部落到国家》(中译本:中信出版集团,2020年7月)中描述到他看到的高速公路,“三车道”,中间道向外行,两边道则向内行,互不干涉。不过他并未描述还有一种例外状态。在搬运初期,等待搬运的食物量大,劳动力需求大,外出的蚂蚁走两边道,而到了搬运尾期,则改道走中间,将其让位于往回走的蚂蚁。除了人类,在陆地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第二种动物能形成这样复杂的交通秩序,而人类社会也只是19世纪后在城市中才确立比较复杂的交通系统。

  

蚂蚁同样比人类社会更早建立的是卫生系统。在成员密度高的情况下,如果废物不及时处理掉,将可能危及生活安全。墨菲特提到一种叫切叶蚁的蚂蚁,它们专门设置清理队伍,在巢穴修建中也注意保持新鲜空气能自由流通。

  

更令人震惊的是蚂蚁的“农业生产”和“交易集市”。墨菲特发现,在切叶蚁的巢穴,绿叶被分解成一种基质——无定形胶状物,无色透明。蚂蚁在基质上面种植一种粮食作物,“室内真菌”。在被叫作“入侵红火蚁”的蚂蚁那里,它们把货物拿出来交易,根据存量和需求调节交易行为。作为卖家的侦查蚂蚁和它们的助手爬进买家的巢室,把吃进去的食物吐出来让其品尝,以推销产品。而这些买家接下来会走出它的巢室,在整个巢穴游走,把食物兜售给有需求的其他成员。买家此时已经变成中间商。如果它们发现其他成员对某种食物尤其中意,则会把信号传递给最初的卖家。

  

墨菲特在2010年的《蚂蚁的冒险》(Adventures Among Ants)一书中还提到,当供过于求,集市就缩减,部分买家和卖家在这期间从事别的工作。当然,蚂蚁的交易是物物交换,这里只将墨菲特的“marketplaces”翻译为“集市”而不是以货币为介质的商品经济“市场”。

  

而即便只讲述到这里,蚂蚁建造大规模社会的能力也能震撼到人类了。在《蚂蚁的故事》中,无论是威尔逊还是霍尔多布勒,他们都侧重从蚂蚁的繁衍和交流等特征上寻找这一能力的成因。墨菲特结合他们这几年的蚂蚁研究,最终只强调一个能力——能形成“匿名社会”,等同于人类的“陌生人社会”。这是一个更有力的解释,然而也存在不可避免的局限。

 


在“匿名社会”中死去

  

试想下,现代人之间虽然互相不认识,却会在城市出入诸如餐馆、公交车或人行道等同一个空间。没有人对此觉得奇怪。这就是“匿名社会”。

  

而蚂蚁在人类的“史前”年代就已经建立了像这样的社会。成员之间彼此匿名,互不侵犯,不会因为冲突让社会走向崩溃。几十万甚至更多的蚂蚁能在一个巢穴内分工合作,形成高度稳定的秩序。即便带着一只蚂蚁从甲地前往上百公里之外的乙地放下,它也可能不会遇到任何麻烦或不适应,能快速进入当地的同类。

  

墨菲特的解释是,蚂蚁只能识别同伴的身份,比如是蚁后、工蚁、兵蚁还是具备繁殖能力的雄性蚂蚁,但是不能、也无需识别它具体是哪一只蚂蚁。同样的道理,在现代城市的公共领域,一个人可能会好奇其他人的身份,不过也只需要判断他人是店员、保安、售票员还是游客。在前现代的小规模“熟人社会”,同村人时刻警惕着不熟悉的陌生人,他们是这里的外来者,往往被认为是不安全的、不值得信赖的,他们的到来会让当地人惊诧。本村人也较少到外地去,因为那里对于他们而言也是陌生的、不确定的。一个人的一生的地理空间流动极为有限。人与人之间的大规模聚集则是现代社会的产物。

  

也正因此,社会学家赵鼎新将墨菲特《从部落到国家》翻译为中文后评论,墨菲特将蚂蚁社会与人类社会比较讲不通。人类起源于小规模社会,再从小规模社会演变到大规模社会。蚂蚁则起源于大规模社会。他自然也不同意墨菲特的另一个观点。墨菲特依据两者都建造大规模社会的特点认为,蚂蚁是与人类最相似的动物。赵鼎新则认为与人类最相似的仍然是像猩猩这样的动物,因为机理一样,都起源于小规模社会。

  

的确,蚂蚁社会与人类社会不太具有可比性。这也在提醒人,蚂蚁在大规模社会中展现的分工效率无法应用到人类社会。然而,最重要的原因可能并非赵鼎新说的差别。墨菲特提出的问题只是,除了人类,为什么唯有蚂蚁能建造大规模社会,而他使用的“匿名社会”毫无疑问回答了建造大规模社会的必要条件。

  

换个角度看,蚂蚁社会与人类社会最大的区别是,社会是否在“冲突”中形成。冲突是一个社会发生演变的动力。当然,蚂蚁根据气味可以判断谁是入侵者,谁是同族者,就像墨菲特和他老师威尔逊描述的,它们通过战争来扩张和守卫领域。但是在巢穴内,蚂蚁并没有解决冲突的压力。有个体意志才有冲突,蚂蚁不具备个体意志。消灭人的个体意志是荒诞的。人类在使用法律、道德和习俗解决冲突,解决了一点,人际交往的规模就可能大一点。当人们希望模仿蚂蚁分工提高效率之时,不得不注意蚂蚁之所以能整齐划一且高度稳定的生物性基础。我们在地面上见到的蚂蚁只为一个目的而生,它们从迈出巢穴第一步开始就内外奔波,循环往复,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天。例外属于雄性蚂蚁和雌性蚂蚁。它们长着翅膀。它们离开地面,在空中短暂相遇,然后永别。


作者|罗东

编辑|宫照华 张进

校对|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