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电影《小偷家族》中,面对警察为什么要拐走玲玲的质问,信代这样反问道。

 

“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在《一首小夜曲》中这样写道。

 

“我要起诉我父母!”“为什么要起诉父母?”“因为生了我。”

 

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和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两项提名的《何以为家》中,13岁的男孩赞恩坐在原告席上,他要指控自己的亲生父母。


……

 

作为孩子,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吗?在不少人的成长经历中,可能或多或少都有过类似的念头:如果可以选择父母就好了。那么,什么样的父母会成为孩子心目中的好父母呢?财力雄厚?人品善良?工作光鲜?还是在面对孩子时可以表现出满满的爱心?

 

面对形形色色的父母,孩子也许会产生这样那样的困惑:“我的父母对我有爱吗?”“如果我不是在我父母膝下长大,现在的我会不会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性格,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而随着“原生家庭”理论的流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为,自己受到的最大伤害来自家庭,而这种伤害,终身无法治愈。

 

 

韩国作家李喜荣正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正如她所说,她的童年是灰色的,“介于黑与白之间,更靠近黑色的那种, 灰扑扑的灰色”,更接近黑色。在成为父母之后,她试图努力不把这种颜色传给孩子,但比想象中的要难:“‘我爱你’,我只能不停地对他说‘我爱你’。我也时常安慰我自己,说‘没关系’。”

 

作为一个13岁男孩的母亲,李喜荣经常反问自己:“我是一个好妈妈吗?”她对此的回答是,如果孩子能为她打十五分,她都觉得他已经很慷慨了。她对自己发牢骚说“我真的很没资格当父母。”当人们在质疑“应该让拥有成为父母资格的人生孩子”时,李喜荣也产生了相关的疑惑:究竟什么样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标准去赋予人当父母的资格呢?能够为大人赋予父母资格的权利,是否应该掌握在孩子手中呢?就是在这种时候,元一、良十、荷六(故事中的孩子们)找到了她,让她写下了《父母面试》。

 

芬兰公益机构Fragile Childhood拍摄的一个公益视频中,向社会抛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有一家收容父母的“孤父母院”,孩子会选择什么样的爸妈?

 

在对李喜荣的采访中,她说自己的“父母年龄”是13岁,因此,还是一位“未成年父母”,她对自己的孩子这样说:“我做父母也只有13年,还不够成熟,所以也会犯错误。”

 

与中国相比,在总和生育率全球倒数第一的韩国,成为父母是一件越来越难的事情。在面临着被孩子审视的同时,越来越多的成年人也“胆怯”着成为父母。不想生孩子的人越来越多,即使颁布再多鼓励生育的政策也毫无成效。“从今以后,由国家负责抚养孩子。”李喜荣笔下的故事也由此展开,而她想探讨的问题,是父母和孩子都需要共同去思索的。

 

“我认为不可能有父母资格考试,也不可能通过事前准备成为合格的父母。”李喜荣希望告诉大家: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父母,只有跟孩子一起成长的父母,“父母绝不可能成为‘完结型’,也许一辈子都要活在‘正在进行中’的状态吧。”

 

 采写丨新京报记者 何安安

 

“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是相同的,

也是一体的”是错误观念

 

新京报:为什么会想要创作《父母面试》这本书?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并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不能去通过“上色”(书中孩子们的戏称,指给自己的人生增添色彩,可以理解为“面试父母”)来确定可以成为自己父母的人,当然,父母也不能选择让谁成为自己的孩子。

 

李喜荣:我之所以写《父母面试》,是因为非常偶然地在网上看到了虐待儿童相关报道,有人跟帖说:“所以说应该让拥有成为父母资格的人生孩子。”那么,究竟什么样的人,应该以什么样的标准去赋予人当父母的资格呢?能够为大人赋予父母资格的权利,是否应该掌握在孩子手中呢?这样的想象在我心里生根发芽,后来变成了《父母面试》。

 

《父母面试》,[韩]李喜荣著,洪微微、韩亚仁译,中信出版社2020年10月版。

 

我只有一个13岁的儿子,可见我还不够有资格高谈阔论“父母资格”。虽然我一直很努力,但在做父母这件事上,感觉自己还是有很多不足,父母之路任重而道远。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一部分,并不认为孩子是跟自己截然不同的独立人格体,而把孩子当做从属于自己的所有物。他们认为自己高兴,孩子应该也会高兴;自己认为正确的,孩子也不能有异议。正因为如此,当孩子表达自己的独立想法或价值观时,父母就会认为孩子在抗拒或背叛了自己。我想这可能就是亲子关系中最大的障碍。

 

新京报:生育率低是韩国社会长期存在的问题。联合国人口基金会统计的数据显示,2018年,韩国的总和生育率仅为0.98,成为全球唯一一个总和生育率跌破1的国家。超低的生育率和结婚率,会不会对韩国传统的家庭(父母)观念造成冲击?

 

李喜荣:我觉得韩国的低生育率并不单纯是因为传统意义上的家庭与亲子关系发生了变化。从经济问题到新的文化,乃至年青一代的价值观,都会给生育率带来影响。所以我们要拓展思维方式,并要更加细致地去分析原因。

 

新京报:如果没人去当父母,当人们步入老年时,谁可以替代“孩子”的角色来照料年迈的“父母”呢?

 

李喜荣:韩国的低生育率问题非常严重,这不是单纯的经济问题,而是源自无限竞争社会与环境污染之后的逆乌托邦式绝望。在过去传统的韩国社会里,子女成长后侍奉年老的父母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但这种传统很早以前就被打破了。

 

如今没有任何一个系统可以代替过去子女的角色,只能自己去琢磨养老问题。老年的含义也跟过去大不一样了,现在的所谓老年早已不是从工作与劳动中摆脱,度过安详晚年的概念了。说来确实有点悲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能够照顾自己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不存在完美的父母,

只有跟孩子一起成长的父母

 

新京报:在《父母面试》中,作为主人公的“元一301”最终没有选择和面试的父母离开,设计这样的剧情是出于什么考虑?故事发生在NC中心(NC即“国家的孩子”,这是小说中专门设定的机构,由政府接收生下的孩子,将他们抚养成人),NC中心出场的朴护长自己其实也深受原生家庭的影响,拥有一个不幸、可怕的童年。书中的这些角色有一些原型吗?

 

李喜荣:元一301是想发掘问题根源的孩子,他意识到NC中心是政府单纯地为了提升生育率而成立的机构。他还对人们所说的“最平凡的家庭最理想”这一点表示怀疑,是一个不断去思考问题的人物形象。他也许想亲历一下以不被社会认同的非理想状态生活是什么感觉,也许他认为最好的依靠就是自己。

 

朴和崔,元一、良十、荷六, 他们都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形象,我身边并没有经历类似痛苦的人。很多读者问朴是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物,我想这也许证明了很多人在现实中受到了来自亲人的各种伤害。

 

 

新京报:在你看来,作为父母,需要“考试”吗?或者说,“考试”可以让孩子拥有一个合格的父母吗?

 

李喜荣:我在作品中也提到过,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完美的父母,只有跟孩子一起成长的父母。父母绝不可能成为“完结型”,也许一辈子都要活在“正在进行中”的状态吧。所以我认为不可能有父母资格考试,也不可能通过事前准备成为合格的父母。

 


 

出去做演讲时如果遇到十多岁的孩子,我就会问他们的“父母年龄”。我问的不是生物年龄,而是成为父母的年龄(因为生完孩子或遇到孩子之后才能成为父母)。我的孩子今年13岁,说明我已经做了13年的父母。我的“父母年龄”是13岁,可以说是“未成年父母”,所以我会对孩子们这样说:“我做父母也只有13年,还不够成熟,所以也会犯错误。”

 

父母也会犯错误,也会有失误,得让孩子明白这一点。做了父母就得牺牲一切,成为完美的存在,这样的想法无论是对孩子还是父母,都不会带来好结果。孩子们的心胸与包容力远比我们大人想象的要宽广。当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成为父母的年份还不足20年,实际上就是“未成年父母”时,孩子们不会为此而感到不安或恐惧,反而会以点头来表示理解。

  

受虐的孩子

是我们所有人都要去保护的孩子

 

新京报:很多中国人会通过韩剧来了解韩国家庭,也经常为其中塑造的父母形象所感染或者打动。在你看来,这些影视剧通常是如何塑造父母形象的呢?

 

李喜荣:我家没有电视(最近用电视看电视剧或电影的人确实不多了),所以最近的韩剧究竟如何塑造父母形象,我确实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不像过去那样被刻画成无所不能的超人父母,或事无巨细地干涉子女生活的父母吧。不过,很多小说和电视剧里仍然不可或缺的是父母的牺牲。爱与包容,以及无论何时都能为子女拼尽全力的父母形象,依然是最打动人心的。说不定以后也会逐渐发生变化。

 

新京报:前段时间我看到一条新闻,说韩国法务部决定删除《民法》中有关“父母惩戒权”的条款,以杜绝超出教导范围的惩戒行为。父母和孩子原本应该是最为亲密的关系,为什么虐童事件会屡屡发生?

 

李喜荣:虐待儿童的事件频频发生,真的非常让人心痛。理由有很多种,比如经济方面的、精神方面有问题的,甚至有的人会重蹈覆辙,重现自己小时候受虐的经历。但最大的问题是因为父母把孩子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这一点我曾提到过多次。他们把孩子当成发泄自己情绪的垃圾桶,或者人生不如意时用来发泄的工具。

 

虐待儿童并不仅仅是一个家庭的问题,应该由全社会去保护和守护。韩国目前把虐待儿童事件看做是整个社会的问题,而不是施虐者一个人的问题。受虐的孩子并非是你或我的孩子,而是我们所有人都要去保护的孩子。最近妈妈群体里经常谈论的问题是,要仔细观察周边的孩子,身体有没有伤疤、是否穿着不符合季节的衣物、是否比同龄人瘦弱很多、是否经常感到不安、是否在深夜独自徘徊街头。

 

电影《小偷家族》剧照。

 

当我们推倒你或我的孩子这样狭隘的观念,把每一个孩子当做我们所有人的孩子时,虐待儿童的问题应该会逐步得到改善。

  

新京报:在中国,比如北京、上海、广州等城市,越来越多的家长因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而选择“鸡娃”(为了孩子能读好书,不断地给孩子安排学习和活动,不停地让孩子去拼搏),韩国父母也会做这样的选择吗?

 

李喜荣:韩国当然也有这样的家长,我们叫“直升机妈妈”,指那些围着孩子转,随时对孩子下命令,管理和监督孩子的妈妈。那种情形就像在孩子身上绑一个绳子,父母按照自己的意愿随意操纵一样。孩子绝对不是木偶,在生活中变成木偶的孩子能对父母心存感恩吗?突然有一天,当孩子说要活自己的时候,这些父母是否能感到自豪和欣慰呢?这个世界上没有一只鸟是始终把小鸟养在鸟巢里的。

 

父母也一样会受到来自子女的伤害

 

新京报:在你看来,“好”的父母,或者说“合格”的父母,应该是什么样的?对此有一些词语可以形容处于这种状态之下的家庭吗?

 

李喜荣:所谓好父母很难用一句话来概括。我在演讲时遇到的十多岁的孩子们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们并不希望父母为子女牺牲一切,希望父母拥有属于自己的梦想与人生,希望能为彼此的梦想与未来助力。 可见当今时代已不需要父母的绝对牺牲,也只有这样才不会把孩子的人生视作自己的人生。我想这无论对孩子还是对父母都是件好事。

 

用一个词语来描述“合格的父母”,能用什么词语呢?现在想起来的一个词语不是形容词,而是名词。韩语里有一个词语叫“融洽”——很好奇中文里是否也有类似的词语,我想肯定有类似语感的词语。

 

“融洽”这个词语在词典里的解释是不同性格的两个以上人或物体彼此非常和谐的样子。在这里有两个关键词,那就是“不同”与“和谐”。我们普遍认为家人跟自己是同类,也许问题就出在“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是相同的,也是一体的”,这样一个错误的观念吧?

 

新京报:对于父母来说,可能最难处理的就是与子女的关系。日常生活中,许多父母总是充满苦恼,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合格”的父母。作为父母或子女,如何相处才会更“融洽”呢?

 

李喜荣:我们通常说,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位,既然是一个社会,那么相互之间的关系就不可能始终处于非常理想的状态。我想这不单单是孩子要面对的问题,父母也一样会受到来自子女的伤害。

 

不可思议的是,亲子关系问题往往源自沟通不足。“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是跟我最亲密的存在,是我的父母、我的孩子,所以即使我不说他们也应该明白吧。”出于这种想法,发生问题时容易糊弄。但就像在前面说过的那样,家庭也是一个小社会,也需要去纠正错误、改正不足。而这一切的原点就是充分的交流。

 

向父母如实相告自己的想法,也许会感觉有违于“孝”;向孩子表白自己的内心想法,也许会感觉自己太脆弱。但只有超越这些思想羁绊,我们才能打开对话之窗,才能真正地去理解对方。

 

需要注意的是,我到现在为止说的是任何家庭在缺乏沟通时都有可能发生的普遍问题。超过这个范畴的问题(身体或精神上的虐待或放任),孩子们一定要向他人寻求帮助。这并不是丢人的事情,也无需心存恐惧,这是每一个孩子应有的权利。我觉得我们这些大人和社会有义务告诉孩子们这一点。

 

电影《小偷家族》剧照。

 

《父母面试》绝对不是想告诉人们好的父母和子女应该是什么样子,恰恰相反,父母也有不够成熟、不太熟练的时候,亲子关系并非基于某一方的牺牲,而是通过彼此的维护打造出来的。

 

很多韩国读者表示《父母面试》让他们感到欣慰,他们说这本书成为孩子理解父母、父母理解孩子的契机。我想对中国的父母和孩子们说,当下的状态已经足够好了,大家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所以不要心存过多的忧虑。

 

 

作者丨何安安

编辑丨张婷

校对丨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