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作者丨[日] 西尾元

摘编丨肖舒妍


《不平等的尸体:解剖台上的“无声之言”》

作者: [日] 西尾元,译者: 马佳瑶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版

 

严重腐败的老人尸体

 

那年入秋后还热得厉害,只是从自己家里走到附近车站就汗如雨下。

 

乘坐阪神本线电车赶往兵库医科大学的途中,手机上收到一封邮件,是警方负责人的解剖委托邮件。一名在房间倒地身亡的老人由于不明死因,需要进行解剖。

 

正好当天下午没有安排,于是我回信道:下午1点以后可以解剖。这时电车正好驶入了我的目的地武库川站。

 

虽然时间还早,但是外面酷暑难耐。我一边朝着大学走去(大概5分钟路程)一边猜想着,“可能又是一位死于中暑的老人”。

 

下午,老人的遗体被送到,我们像往常一样向警方负责人询问情况。

 

在解剖记录上写上被解剖者的姓名、出生日期、被发现死亡的时间日期与场所、可以确定的最后活着的时间,以及是否有同居者和既往病史等信息。每个地区负责解剖的法医书写信息的格式各有不同,但是需要记录的信息基本一致。不过就以往经验来讲,我们法医学教室会附加一些记录项目,比如“是否饮酒”“是否去看过精神科”“是否有痴呆症”“是否独居”“是否接受生活保护”等,我们都会和警方负责人进行确认并记录。

 

这名老人是70多岁男性,没有孩子,和妻子两人生活。他平时几乎不喝酒,也没有精神方面的过往病史。由于是炎热的季节,所以还确认了室内是否有空调。据反馈,客厅和寝室都安装了空调。

 

来到遗体跟前,其腐败程度已相当严重,以此判断,死后差不多过了1周了。不过,由于遗体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所以我认为必须考虑死因是中暑的可能性。毕竟老年人相对节约,就算房间里有空调,也许也不太使用。

 

开始解剖后发现内脏器官严重腐败。脏器已经软化,胰脏等有一部分溶化,但是肺和心脏等并没有出现明显的变化。

 

“死后已经过了很久,所以腐败严重……可能很难推断最终死因。”

 

正当我绞尽脑汁的时候,和我一起解剖的医师开口说道:

 

“老师,头盖骨打开了。”

 

头盖骨中的脑已经融化成黏稠状,完全没有了原来的形状。但是,在那堆灰色的黏稠状脑组织中,有一大块很明显的红色血块。是血肿,也就是出血留下的痕迹。死者是因为脑出血倒地,在自己家中断气身亡的。

 

日剧《非正常死亡》剧照

 

老老看护与死亡

 

那么,为什么这位男性和妻子同居,直至尸体严重腐败,也没人将他送往医院呢?

 

这个疑问也马上迎刃而解了。其实解剖开始前,警方就告诉我们死者有“精神病患者家属史”。“精神病患者家属史”用以记录家人中是否有患有精神疾病的成员。与死者同住的妻子过了70岁便患上了痴呆症(痴呆症属于“精神科”疾病)

 

正因为其妻子患有痴呆症,虽然夫妻二人共同生活,但死者在死后被放置了1个星期以上。最终发现死者尸体的是两周拜访一次的护士。继上次8月中旬拜访后,月末护士再次登门拜访时,发现该男子早已身亡。

 

据说旁边的妻子呆呆地看着电视。她无法理解自己的丈夫已经死去,所以和尸体一起继续生活着。在她看来,丈夫可能一直在睡觉吧。

 

近几年,新闻里多次就“老老看护”的话题进行了报道。在本书的读者中,一定有人正在照顾自己的老伴或者父母吧。

 

据总务省统计局统计,到2016年9月15日为止,日本65岁以上的老年人人数为3 461万人,占总人口的27.3%。此外,据厚生劳动省调查预测,2025年老年人人数会突破3 657万人,在不久的将来会达到总人口的三成以上。随着社会核心家庭化,独居者增加,老老看护便成为一大社会问题。

 

厚生劳动省每3年进行一次大规模调查,据《国民生活基础调查(平成二十五年》统计,家中需要看护的人以及负责看护的人都是65岁以上的家庭占比已经达到51.2%。有需要看护的老年人的家庭中半数以上都处于老老看护的状态。

 

我国的平均寿命年年上升。到2015年为止,日本人的男性平均寿命为80.79岁,女性平均寿命为87.05岁。据内阁府的《老龄化社会白皮书(平成二十六年版)》预测,2060年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将达到90.93岁,超过90岁。

 

但是另一方面,健康寿命即日常生活不需要看护的平均年龄为男性70.42岁、女性73.62岁(2010年度/厚生劳动省调查)。这与平均寿命的差距男性是十年,女性是十三年。

 

由此可知,老老看护中负责看护的人不少也有七八十岁了。也就是说看护者本人也可能随时需要别人的看护,所以难免会发生负责看护的人先去世的情况。

 

若是被看护者患有重度痴呆症而难以掌握眼前的情况,或是因为脑梗死等而卧床不起,那么就算负责看护的老伴因为心脏或脑部突发疾病倒地,他们也无法和他人取得联系。也许难以置信,但确实有和早已白骨化的老伴继续生活的案例。

 

同时,被看护者由于无法求救,也无法自行解决饮食、服药的问题,如果放任不管最终也会追随老伴离世。在当今日本,确有如此悲惨的事在各地发生。

 

之前提到的老夫妻,妻子能幸存已是十分幸运了。我曾多次碰到老老看护的夫妻俩的尸体被同时发现的情况。可以说老老看护关系中,看护者的死亡直接关系到被看护者的生死。

 

讲述阿尔兹海默症(即老年痴呆)的纪录片《我只认识你》剧照

 

老老看护时在浴缸里发生的意外死亡

 

80多岁男性的遗体在自家浴室里被发现。这名男性负责看护患有痴呆症的70多岁的妻子,正是所谓老老看护。就算岁月流逝,丈夫一直以来都无微不至地照顾妻子,邻居也时常目睹二人和睦相处的样子。

 

这名男性的遗体是在初夏的某一天被送到我们这里的。在两人共同生活的公寓浴室,死者在浴缸里断了气。从现场状况初步怀疑死因为“溺死”。

 

但是,从警方那里得知,当时的情况超乎想象。

 

就算询问获救的妻子,她也说不清楚事发的原因,但好像是妻子怎么也无法从浴缸里出来,于是丈夫上前帮忙,但是因脚滑不慎跌入浴缸。然后,就在跌入的瞬间,妻子的身体不巧压在了丈夫的身上,如同重石一般将丈夫压在洗澡水里,导致丈夫溺死。

 

亲戚由于无法和这对老夫妇取得联系,出于担心而报了警。警察赶往公寓,吃惊地发现当时妻子在浴缸里,正坐在自己丈夫的身上。整件事令人难过,但老妇人因为自己的丈夫而免于溺死。

 

老老看护时,负责看护的人要和自己一年一年越来越衰弱的身体抗争。一个人想管理好自己的身体,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努力。

 

此次事件可以说是代表了老老看护的严峻现实。

 

恐怕,要从浴缸里抱起无法站立的妻子,狭小的浴室里不安全因素太多了。

 

80多岁的男性要帮助患痴呆症的妻子洗澡——这在以前三代同居的时代是无法想象的,但是现如今已经成为日常。常年陪伴并无微不至地照顾老伴,最终却因看护过程的意外事件而导致死亡,这样的结局太令人难受。

 

与此同时,想想这位幸存的妻子。一直以来支撑着自己的丈夫因自己而死……但是她应该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算给她看尸检报告,她又能理解什么呢?

 

虽说只是本职工作,但是遇到如此悲惨的事情,还是心情沉重。


 日剧《非正常死亡》剧照

 

痴呆症与死亡

 

据推算,到2012年为止,日本全国老年痴呆症患者人数为462万人。据厚生劳动省推测,2025年会增加至700万人左右。这个数据暗示,将来可能5个老年人中就有1人患有老年痴呆。

 

在我们法医学教室,痴呆症患者遗体的解剖数也逐年增加。2009年到2015年我们负责的解剖尸体数共1442具,其中确定为痴呆症患者的遗体为68具,约占4.7%。而且,在这期间,痴呆症患者遗体所占比例呈缓慢上升趋势。

 

痴呆症患者大多在医院或者相关机构里死亡,送到我们这里的死者只是极少数。一般只要不是在家里或者路上发生意外变故,绝大多数痴呆症患者都是病死。而病死者大多死于肺炎。

 

我们负责解剖的痴呆症患者中死因诊断为“病死”的,大多数也是由于肺炎。不过,被我们诊断为“病死”的痴呆症患者人数只占痴呆症患者遗体总解剖数的两成左右。

 

那么,还有别的什么死因呢?

 

“溺死”“冻死”“交通事故死亡”等占多数。痴呆症病情加重的话,出门以后找不到回家的路,一直在路上游荡的情况很多,如此一来就容易被卷入意想不到的事故中。就结果而言,在徘徊或者失踪的情况下,遭遇“溺死”“摔倒或坠落死亡”“交通事故死亡”等事故的人,占我们负责解剖的痴呆症患者遗体总数的约三成。

 

有一次,在我们管辖区域的一条河边,发现一具冻死的男性尸体。他身上没有什么随身携带物品,所以无法明确身份。当时作为嫌疑犯不明的潜在他杀案件,送到我们教室进行司法解剖。

 

当然,解剖的同时警察也在调查死者的身份。因为该男子的家属已经向警方提出了搜索请求,所以很快就查明了身份。死者为80多岁的痴呆症患者,就住在遗体发现现场步行可到的地方。

 

他可能一时兴起出了门,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虽然是寒冬,但他身上没穿外套,也没穿其他御寒衣物。

 

在寒冷的天气下,他不明方向,或许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不安地在路上游荡着。

 

我解剖痴呆症患者遗体的时候,除了死因,还会记录死者死亡地点的离家距离。

 

整理这些数据会发现,在失踪过程中死亡的人大多都是在自家附近的步行范围内被发现的,即离家约5公里的区域内。发现这名男性遗体的河岸离他的家不过2公里。就算这么近,他也没法找到回家的路。也有遗体在离家30公里处被发现的情况。不知道死者是如何到达那么远的地方的,此人在高速公路上迷路,被卡车轧死。

 

近年,新闻经常报道这类在游荡时遭遇事故的案例。

 

2007年爱知县一名男性痴呆症患者(当时91岁)在游荡时遭电车冲撞。针对这起事故,JR东海向死者家属提出起诉,要求约720万日元的损害赔偿,该案被称为“JR东海痴呆症事故诉讼”案件。在2016年3月的上诉判决中,撤销了名古屋高等法院做出的命遗属赔偿JR东海的二审判决,宣布JR东海方败诉。

 

当时被要求赔偿的是该男性死者的看护者,即同居的妻子,以及定居横滨的长子。案发当时死者妻子85岁,本身也需要看护,这是一个痴呆症患者看护外加老老看护的悲惨事件。对于死者妻子和长期分居的长子,最高法院判决“家属没有监护责任”。

 

91岁的死者患有痴呆症,而且无法掌控自己身处何地,85岁的妻子要找到他是非常艰难的。就算距离只有数公里,光靠家人也很难掌握他的行动范围。

 

死者的长子后来说道:

 

“我觉得父亲出门是有目的性的。一系列报道中都用了‘游荡’这个词,我觉得是一种错误的认知导向。”(2016年6月12日发布,《朝日新闻》电子版)

 

据说该男性死者以前出家门,曾去过工作过的农业合作社和老家。所以他不是漫无目的地到处走,所到之处是和自己的人生有渊源的地方。在旁人看来用“游荡”一词可以代表痴呆症患者的外出行为,但是也许本人带有强烈意识。

 

讲述阿尔兹海默症(即老年痴呆)的纪录片《我只认识你》剧照

 

痴呆症患者的想法

 

最近我们收到一具患有痴呆症的60多岁的女性遗体。她出门去家附近的山上散步,找不到回家的路,用手机打电话回家以后就下落不明了。一周后在山中的一条浅河旁发现了她的尸体。

 

死者颈骨断裂,应该是从山中某处坠落的。同时,在遗体上观察到了冻死的迹象。也就是说骨折后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活着,但是无法脱困,只能在原地挨冻,直至死亡。

 

正如“JR东海痴呆症事故诉讼”案件的死者家属所说,在他人看来,也许她只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但是,她本人确实打算在散步以后回家。可是就算有“想回去”的想法,却搞不清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怎么回去。我觉得这才是痴呆症的恐怖之处。

 

刚才也提到,一般痴呆症患者的死因大多为“病死”,而病死的主要原因是“肺炎”。为什么是肺炎呢?因为患上痴呆症后,会导致脑萎缩,最终卧床不起。长期卧床的话,吃下去的食物很容易从气管进入肺部,结果很容易患上肺炎,甚至死亡。反过来说,就算有痴呆症的症状,但只要能动,就表示还可以维持运动机能。

 

因痴呆症而开始引起脑萎缩时,情感波动变大,学习能力低下,越来越健忘,维持“人类应有的生活”的机能逐渐消失。大脑持续萎缩的话,控制手臂和腿部运动的中枢部分也会变小,慢慢进入卧床不起的状态。到那时候,患者就很难按照自己的意识动弹了。

 

那么在这之前,我们该如何对待他们仅存的想法呢?这个是痴呆症患者家属必须面对的重大课题。

 

养老院内的死亡

 

由于衰老或疾病等而生活无法自理或者无法在家看护,于是选择以“养老院”为主的护理机构的老人越来越多。

 

现在日本的看护保险机构中,护理老人福利机构有7551所,护理老人保健机构4189所,护理疗养型医疗机构1423所(厚生劳动省《平成二十七年护理服务机构及事业单位调查概况》)

 

在养老院这种老年人聚集的机构里,死亡随时可能发生。当然,病死占绝大多数。但机构内有时也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故或案件,导致入住者死亡,这些情况下,遗体就会送到我们法医学教室。

 

进餐看护过程中,食物卡在喉咙里噎死。

 

洗澡看护过程中,在浴缸中溺死。

 

启动护理机构电动床的躺椅功能,在床上升过程中,头被卡在旁边的栅栏和床垫之间,导致窒息死亡。

 

这些事故发生时,警察就必须对机构是否要负管理责任进行调查,判断究竟是防不胜防的偶发事故,还是由看护者的疏忽引起的,甚或是看护者故意为之。因此,需要通过解剖查明死因,明确是否涉及违法。

 

是否对机构中死亡的死者进行解剖,警察会在考虑死者家属意愿的基础上作出判断。由于机构方的应对不妥当或信息提供不充分而引起家属强烈怀疑时,警察会更加谨慎地调查。

 

这是某机构内发生的事故,据说看护人员正抱起80多岁的女性入住者,打算送她去洗澡的过程中,不小心使她从床上摔到地上。

 

这名老妇的死因是“颈椎骨折引起的急性呼吸不畅”,由于颈部骨折无法呼吸导致死亡。颈椎里有一条从脑部延伸出来的粗大神经,叫做脊髓(颈髓)。颈椎骨折后,颈髓便出现了功能障碍。因骨折的部位,可能会导致横膈膜无法正常运作,最终引起呼吸不畅。

 

不过,这次事故到底是看护人员的过失还是只是偶发事故,这不是我们能判断的范畴,只能等警方在我们总结的客观事实的基础上进行深入调查。

 

我国一直以来被称作“世界第一的老龄化社会”。截至2016年,我国老龄化率(65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百分比)在世界主要国家中位居第一。健康长寿是好事,但是长寿的同时,也产生了新的不幸。

 

真心希望老年人们能安稳地度过余生。

 

以上内容来自《不平等的尸体:解剖台上的“无声之言”》一书,较原文有删节修改,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

 

原作者丨[日] 西尾元

译者丨马佳瑶

摘编丨肖舒妍

编辑丨石延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