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专业化是现代知识生产的必然趋势,学术体制要求研究者在其专业领域内以追求知识的创新。这也让学术知识离大众变得越来越遥远。作为连接学术圈和大众的桥梁,学术通识写作变得尤为重要。一种知识和观念只有被更多人认识到,才能具有更高的生命力和影响力。

 

罗翔和刘擎无疑是当下学术通识传播中的佼佼者。

 

刑法学似乎离我们的日常生活很遥远,但是,去年罗翔生动幽默的刑法学课程在视频网站“出圈”了。他将论文和黑板上的刑法学带入大众领域。罗翔的讲课启发了更多人去思考,到底什么才是法治精神。刘擎则通过像《奇葩说》这样的综艺节目,将学院里的哲学思想,以寓教于乐的方式,扩大哲学本身的影响力,这也让更多的普通人有机会和兴趣关注到刘擎,进而关注到哲学这个学科。

 

1月16日,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活动上,罗翔与刘擎就“通识写作的当下性”展开对谈。

 

专业学者在通识写作的时候需要注意一些什么样的问题?什么样的通识写作才能具备学术的专业性又能具有很高的传播度?在日常生活中,面对我们与他人之间所存在的分歧,通识写作又能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在做研究的时候,学者们似乎都要遵守价值中立原则,在通识写作中,写作者需要规避自身的价值立场吗?

 

罗翔的作品《刑法学讲义》获得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年度通识写作”,在颁奖典礼上,刘擎为罗翔颁奖,同时也就当下的通识写作展开了一场对谈。


嘉宾 | 刘擎、罗翔

问答提纲|罗东

整理 | 徐悦东











罗翔(左)中国政法大学教授

刘擎(右)华东师范大学教授






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


年度通识写作








《刑法学讲义》

作者:罗翔

出版方:果麦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






致敬辞






学科专业化是现代知识生产的必然趋势。它要求研究者在其专业领域内,以追求知识积累为最终目的,由此参与人类知识的创造。而大众传播亦为知识生命力的一个关键性部分。一种知识唯有被更多的人看到、理解或反思,才更可能在一个时代形成理念的力量。在这其中,能以学科专业知识作为基础的大众传播,尤其稀缺,也尤其珍贵。




我们致敬罗翔,致敬这位法学者在通识之作《刑法学讲义》中兼顾学科知识的学术性和大众传播的通俗性。他将论文和黑板上的刑法学带入大众领域,与读者进行法律对话,和更多人一道思考公平正义和人间良善,成为当下法学通识写作的典范。我们致敬他为此作出的一切努力。







一、通识写作要从公众关切的角度出发






我们总是喜欢给自己所从事的专业中加上一些不着边际的价值——我们总幻想法律能解决一切问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法学通识写作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普及法治精神。




——罗翔


  

新京报:通识写作是知识传播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每个人都要学点哲学”“每个人都要学点经济学”“每个人都要学点法学”,在这些年,这样书名的书有很多。但是,有一定“问题意识”的通识写作却不多。在法学,以及哲学、政治学的通识写作中,你们感受到的重要的“问题”是什么?

   

罗翔:作为法律专业的学者,我们可能都有一个毛病:我们总是喜欢给自己所从事的专业中加上一些不着边际的价值——我们总幻想法律能解决一切问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又希望,法治精神能够被越来越多人认同。

 

法学通识写作最大的问题在于,我们要如何普及法治精神。对很多人而言,刑法学是很高冷的学科。我想通过普及刑法学基本知识,告诉大家这些知识背后的法治精神是什么。我想提醒大众,刑法的存在不只是为了惩罚犯罪分子的,刑法还有限制国家的刑罚权,并在当中寻找平衡的功能。法治精神是真正意义上民众所需要认同的法律体系。



罗翔在对谈活动上。





   

新京报:对于一个人而言,法律是一个确定性的东西,是有标准答案的东西。而哲学思想是不确定的,人太复杂了。刘老师怎么看?

   

刘擎:我同意罗翔所说的。学者想要为大众写作,只有文笔好是不够的。一般的学者为大众写作时,他们的视角都是从学科发展的角度出发的,这并不是大众最关切的视角。



大众更关心跟现实社会有所联系的东西,而且是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到自己的东西。因此,我们要站在公众生活实践的角度来提问题。

 

对于我来说,哲学和思想是可以让我们反思现实生活中的自己的。我们如今所存在的社会制度、各种机制、市场竞争和成功的生活等,背后都有一套理念基础。这些理念都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中形成的,所以也都有着其局限性。在遇到问题的时候,局限性就暴露出来了。

   

哲学和思想能够帮助大家反省自己、追问自己,让自己有更高的自觉性,这是哲学思考的根本所在。通俗地说,哲学能让大家成为一个明白人。

 


在《奇葩说》中的刘擎。







二、我们要拥抱狐狸式的智慧






人类的理性是有限的,我们太过渺小。所以我们要拥抱狐狸式的智慧,而不要拥抱刺猬式的智慧。

——罗翔



新京报:在过往的社会实践中,我们看到你们和其他做通识写作的学者们都在做传播的工作。其实,传播就要让受众感觉到,你们所讲的这个事儿与自己有关。但是,在传播的过程中,面对同样的公共事件,我们往往有可能会出现观点不和、相互“拉黑”、连朋友也做不了的情况。当个人观点与友谊发生冲突时怎么办?通识写作能让我们了解更多基础知识和逻辑,从而理解彼此,以达到“求同存异”吗?

   

罗翔:这个问题是非常现实的问题。我们几乎每天都处在观点冲撞或者观点割裂当中。在某种意义上,这是无法避免的。人类的思想家大概分为两类:一元的和多元的。我们希望大家接受自己的观点,但是又能认可对立观点的合理性。

 

通识写作一个很重要的目标是——希望大家拥有狐狸式的智慧:变得多元、包容。法律本身就是一个被动性的创作。我刚才说过,法治的一个重要目标是维护社会秩序,但法治同时又对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保持足够的警惕,害怕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会变成破坏社会秩序的力量。因为人类的理性是有限的,我们太过渺小。很多时候,法治是拒绝最优选择的。法治精神提醒我们,对最优选择的追求往往会事与愿违,甚至可能会成为一个最糟糕的选择。

 

在争论的时候,我们会发现,我们的理性是有限的,我们认知是有限的,所以我们要拥抱狐狸式的智慧,而不要拥抱刺猬式的智慧。





在b站中“出圈”的罗翔。

   

刘擎:日常生活中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争议,看看美国大选都吵成什么样了。我们存在两种不同看待争议的视角。有人认为,政治在根本上就是一种敌我关系,最终目的是要解决掉敌人,所以要与敌人进行决战。有一种比较理想化的视角认为,分歧是能通过沟通得到解决的,沟通能尽可能地为达成共识提供基础。

 

我们有很多的分歧,其中一些分歧是比较粗糙的,是一种低级的分歧。这种分歧叫“不合理的分歧”,这些分歧是一种认知错误。另外,在另一些分歧中,双方都有各自的道理。因此,达成共识意味着,如果我们都不能消灭对方,我们就要跟与我们的立场和观点不一样的人共同生活。

 

在现代社会里,我们不能简单地用武力消灭对方,现实要求我们学会跟与我们观点不同的人共处。这就是古代人讲的“求同存异”。“求”是征求,这是非常难的,不是简单的获得,也不是在现成观点中寻找重叠的共识。

 

“求”是要需要通过辩论、沟通、竞争,甚至很深入对话才能达成的。哲学告诉我们,如何让一个话语显得有道理、有根据。尽管如此,观点对立方还会有很充分的论据,让彼此的观点仍然达不到一致。但这并不要紧,好的社会能容忍一定的分歧,让分歧不至于变成恶性暴力。这也是法律所提供的底限。法律让我们有一个共同生活的基础。


我们所做的工作就是希望,在社会在有更多的分歧时,也能有更多的途径达成共识。






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盛典活动上,刘擎为罗翔颁奖。

 


三、价值中立本身是一种价值观



要做到韦伯说的价值中立,恰恰不能忘记自己的价值观。我们要对自己的价值观有自觉意识,而且时时保持警惕,这才能接近价值中立。




——刘擎


 

新京报:没有分歧是不可能的,关键是我们要坚守什么样的底线。现代学术写作难免受价值影响,但是研究者在材料收集、分析和写作过程中仍会追求“价值中立”。通识写作传播的是一门学科的基础知识,这时需要隐藏或规避个人的价值判断吗?写作者必然会去和读者“共情”吗?

   

罗翔:这个问题比较大。因为价值中立在社会科学的研究中是很值得提倡的。研究者要进入研究对象,但是又要超越研究对象。所以,法律要倾听民众的声音,又要超越民众的边界。这里面包含反思性的东西。

 

价值中立本身也是一种价值观,其本身也是在怀疑主义和悲观主义的路径中被提出的。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价值中立的进入和超越,把人类看得太高了、太理性了。人不是圣人,人是一定会有情绪的。假如今天中午我跟我太太吵了一架,我的情绪肯定不好,这肯定会影响我的很多判断,即使我在极力避免。

 

每个人在做研究的时候,是一定都会带有某种价值观的。你可以说,这是一种偏激的态度,但我并不掩饰我的价值观。不过,我知道我的认识是有限的,所以我需要倾听和尊重整个法学学术共同体千百年来所累积的价值,并将这些共通的价值观传递给民众。我没有高高在上地给读者训话。我们需要学会交流、共情、倾听、尊重。这是我对这个问题非常浅薄的看法。






《刘擎西方现代思想讲义》,作者: 刘擎,版本: 得到|新星出版社, 2021年1月

       

刘擎:我认为价值中立原则本身不是一种价值中立,它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观。价值中立包含了两类价值:一个是在做学术研究和学术传播的时候,如果有一种价值优先,就会妨碍我们看到其他价值;另一个是在科学探讨中,我们不要事先觉得谁是对的,不要先入为主。

 

在具体操作的时候,价值中立是很难的。韦伯讲的价值中立往往会被一些人误解。要做到韦伯说的价值中立,恰恰不能忘记自己的价值观。我们要对自己的价值观有自觉意识,而且时时保持警惕,这才能接近价值中立。

 

价值中立不是不谈价值,而是要让我们站在和我们观点相左的立场来看问题。价值中立要把价值立场呈现出来,展开价值纷争,让大家进行思考,而不是回避价值冲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才能接近真正的价值中立。

  






嘉宾|罗翔x刘擎

问答提纲|罗东

整理|徐悦东

编辑|走走、石延平

校对|李项玲